旧作:再大的雾也别迷失回家之路
再大的雾也别迷失回家之路
我望着窗外的雾。窗外的雾密密麻麻。一切朦胧在咫尺,一切熟悉在远处。
来到城市,特别是娶妻生子后,我整日为生活奔波,已经很少抬头看天空。即使看,也是为出行作参考。而记得年轻的时候,一个人,常常在这城市的异乡,看天空,观星星,望云彩。还一个人坐在城市黄昏的路边,看行人,看匆匆忙忙的行人,通过他们脸上的表情、眼神的动作与行动的快慢,猜测他们在想什么。
那时,记忆最深的,是夜里特别是寒冬的夜里,那些骑车拉着水果卖的妇女,弯着腰,推着车,坚强地走在街道的巷陌。她们的身后,有时还跟着自己流鼻涕的孩子。每天看到时,我都要投过尊敬的目光。我那时就想,人与人咋就这么不一样呢?有的女人在男人的怀抱里,生活得那样幸福;而有的女人,却只能在寒风中,去挣来幸福。
后来,经历了更多的世事,我明白:有的牵着狗四处遛的女人,不一定生活得比寒夜里卖了一个苹果的女人更为幸福。
生活拉拉杂杂的,太平凡,也太琐屑。还等不到自己明白,我便也在异乡的城市恋爱、结婚、生子,并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房奴。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重担,让我在城市里变得像当初坐在街头上望的那些人一样,成为千千万万匆匆忙忙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我干的大部分工作,是在机关写材料。材料是机关一项基本功,它永远没完没了,无始无终,有用的,没用的,真话,废话,都逼着我在洁白的纸上涂得一团漆黑。好在后来用上电脑,便不再谋害森林了。但即使是最没有用的废话空话,也要用真情真心来写它,把它写得完美无缺,天衣无缝,逻辑严密。人生就是这样,有时从年轻时决定了的事情,以后就没得选择;年龄越大,选择的可能性越小。而我看到,身边多数人,除了做官,大部分都是不喜欢自己的工作的。在工作中,已失却了年轻时想要拥有的快乐。而做官的人,多数人格已发生了变异,甚至于变态,欢乐是另一个层次的享受。少数平和如众生的人,又做不了大官,影响也是微乎其微,还得把腰躬着,把嘴磨着,把笑揣着,把尾巴夹着。不容易啊。
大量的文字材料,已让我没有时间去看天空。天空怎么样,只是年少的猜想与年轻的梦想。材料完成,我只看领导的脸色与批示。领导笑了,说明夜没白熬;批示通过,说明一堆垃圾找到了去处。
有一天,当办公室的人走尽,我看到天色阴暗,便偶尔抬眼望窗外。窗外被雾笼罩。我生活的北方城市,都在一片雾中。只有近处的高楼隐若闪现,还有几棵长高了的陈年大树,枝条迩现。我还听到街道上奔跑的车声与不耐烦的喇叭声,透过窗户传来,让人觉得心情烦躁不安。原来,我一直生活在躁音之中,置身晴朗天空时却并不以之为怪。
过去,我也是个机关新手,到达这幢人们走路都尽量不出声的大楼时,还觉得奇怪。年轻意气,欲冲破万千樊笼,便故意在走廊里吆喝,让领导和老同志吃惊地看我。我旁若无人,谈笑风生。后来,锐气渐散,终于有一天悟透为何同来的年轻人,一个个辉煌了,腾达了,才懂得世事,早在生来的文化中就播下了预兆的种子。等有一天终于也变得蹑手蹑脚时,机会却不再有,时机已不再返。错过了年龄的种子,想要开的花也仅是昙花一现的。铁树开花的现象并不是没有,但那是人人都知道人人都要烂在肚子里的潜规则。毕竟,机关处处有机关,笑脸有时就是割肉的刀子。
今天,终于发现了雾。雾在南方故乡的小城,小时常见,还很兴奋。到了北方的大城市,雨少,晴天多,风大,雪天多,便不在意雾了。有一天晚上,应酬归来,在街上突然起了雾,车走不动,坐在车上的人都在骂雾大,骂气候变暖,骂环境恶化,骂地方政府不作为。我开着车,慢慢前挪。他们骂他们的,我开我的。我要做的事,是一个个把他们安全送回妻子盼着丈夫、孩子盼着父亲的家,而不是跟着他们一起骂。其实我知道,这中间,也有我们大家的贡献。个个都抢着买车,还要比谁的好;个个都吃喝拉撒,为城市污染作努力。送到家时,大家作鸟兽散,仅我一个开车回家的路上,忽然觉得迷惘。然来非常熟悉的路,在雾中绕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我于是突然问自己:进入城市,我到底丢掉了什么?又在寻找着什么?
说不上。也许太多,也许没有。来不及思考,我还得寻找回家的路——是通向一个新的家的一条新的路。故乡的那条路已渐渐遥远,而这一条路越来越显得十分亲切。因为在异乡有了孩子,这条路便胜过通向故乡寻找父亲仍然居住的那条路。在城市里钻来钻去,奔来奔去,我们便是为了寻找这样一条通向未知的路,最后毕其一生,在这条路上作徒劳的努力和奋斗。说白了,我们其实都是迷失的一群人,要寻找一个心灵的归宿,就得在这条路上的迷雾中,前进前进再前进,不靠神仙和皇帝。因为,对于小人物而言,它们根本也靠不上。
起雾了,窗外的一切,都在谜一般的虚幻中。虚无的感觉,在此时特别真实。就如我写了十几年的材料,我甚至都记不清写了些什么,那些纸张碎片去了何方,那些领导不少已经退休,他们讲的那些套话虽然在更年轻的领导嘴中仍存,但讲过那些套话的人中间有的甚至业已作古,伴随着它们的,是我的青春也随之挥霍贻尽。
人生无数时刻不若此时:一场迷雾突如其来,一段故事就此打湿。即使我偶尔望了星空,我还得低下头来关注脚下的现实。现实的土地,逼着我们在时间的高速公路上,迫不及待地寻找着成功的捷径。一场雾,又怎能阻止得了庞大的人群前进呢?再大的雾,车流依然滚滚,商场照常开业,人们依旧出门。而我,也依旧收回目光,打开电脑,继续创新性地踏上空话套话的文字里程。造字的仓颉啊,感谢你发明的文字养活了多少个我们!
2009/12/10上午于北京,写完此文,雾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