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形智慧——源起:天人合一(1)
寻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天人合一”思想,是中华传统思想文化的源头,也是中华民族显著且稳定的精神标签,广泛显现于价值观念、社会人伦、宗教、文字、医学、建筑、武术(运动)等方方面面。“天人合一”思想成形于春秋战国时代,《庄子》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春秋繁露》道:“天人之际,合而为一”。这其中至少包含三层含义:一是人与天地不是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而是部分和整体的关系;二是人与天地不是迥然不同、断然割裂的,而是一气相通、延绵不绝的;三是人与天地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同构性,能够发生相互感应。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西方人在科学思想的引领下锐意进取,大刀阔斧改造了世界,“天人合一”思想成为了国人不思进取,中华文明裹足不前的重要理由,为人所摒弃。而今天,全球生态危机愈演愈烈,人与自然的矛盾日益凸显,人们逐渐开始觉察到,虽然科学技术给予了我们当下的舒适,但也不是包治百病的良药,并且寒意渐浓,很难想象在生化、核能、克隆、人工智能这些现代科技的背后,还有多少未来是留给人类自己的。当人类再次站在迷茫的十字路口,抬眼四望,发现在某个陈旧的角落,还是曾经的那个“天人合一”,正在拂去身上的尘埃,散发出温煦的光芒。
虽说“天人合一”思想成形于春秋战国,但这种自然哲学观必然萌芽于更早远的年代,有人说是上古伏羲,也有人说是三皇五帝。时光漫漶,如今已无法确知,但比起它的起源时间,人们更好奇的是:“天人合一”并非人类的自然属性,也非全人类的共同观念,那么它的思想内核是什么,又为什么能够在中华大地上绵延数千年而未曾断绝?
象形思维是“天人合一”的内核
在人类发展初期的原始社会,生产力极为低下,人类基本只能靠天吃饭,完全臣服于天地自然,对大自然充满着敬畏与依赖。无论东西方,皆以神灵为中心——山川河流、飞鸟鱼虫、一草一木,以及人类自身都是由神灵所创造。圣经中上帝耶和华用六天时间创造了世界,古印度认为梵天创造宇宙万物,而中国也有盘古开天女蜗造人的神话传说。应该说在这个时期,全人类对自然的认知是基本一致的。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人类社会发展到了某一阶段,生活在不同地域的人们对自然事物的敏感点和关注点开始出现分歧,并逐渐产生了分化。这一认识分歧就像河流发源处的分叉,将人类的自然哲学观引向了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西方人更倾向独立地、分拆地看待事物。他们认为,宏观世界纵然纷繁复杂,本质上都是由众多独立的、单纯的基本元素组合而成,或者说,任何宏观事物都可以拆解成一个个独立的基本单元。在古希腊时代,哲学家们便提出了朴素的“独立分拆”哲学观。被誉为“哲学史第一人”的泰勒斯提出“水是万物本原”,阿拉克西米认为是气、赫拉克利认为是火、德谟克利特认为是原子,毕达哥拉斯则认为“数字是万物本原”。沿着这种思路,人们开始转变看法,渐渐认识到,我们自身其实也是由这些基本元素组合而成,并不是由神“一下变出来”的,也不是完全依附于神灵,而是自然万物中一种独立的组合物。于是,“认识你自己”的箴言便出现在古希腊德尔菲神庙的石碑上,而这在苏格拉底看来,是人生最大的智慧。在古希腊文化末期,新柏拉图主义对柏拉图理念论进行了延伸和改造,将人视为精神与肉体的结合体。人的精神来自于宇宙“太一”的向下“流溢”,因而人具有不同于自然万物的价值、尊严和高贵。新柏拉图主义在发掘人类神性的同时,也拉开了人与自然的距离。文艺复兴之后,“近代西方哲学之父”笛卡尔说出了那句传世名言——我思故我在。即,我无法否认自己的存在,因为当我怀疑自己、否认自己时,我就已经存在了。这进一步演变为“主客二元论”,将人类从上帝的襁褓中解放出来,具有了明确的主体性。随着人文主义渐兴、科学思想渐起、人类主体意识觉醒,西方的“独立分拆”思想进一步演进为机械论自然观。该观念认为,人与自然是分离的、对立的,自然界没有价值,只有人才有价值。机械论自然观一方面明确了人的独立性,促使人类对自然进行认识和改造,客观上促进了科学的发展;另一方面也发展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为人类无限制地开发、改造、掠夺自然提供了伦理基础。
到了今天,独立分拆的思想更是成为西方人的精神标签:语言文字上,有意义的单词是由一个个独立的、无意义的抽象符号组合而成;地域版图上,欧洲大部分民族独立化、国家化,美利坚合众国也是由众多独立的自治州联盟而成;思维过程中,擅长将宏观问题拆分为一个个相对独立的“逻辑零件”,再从细微的“零件”着手解决;家庭生活中,更习惯“小家”分居,罕有几世同堂;用餐进食时,心里通常想的不是食物本身的口感味道,而是食物含有多少卡路里、维生素、蛋白质等等;现代物理学更是认为世界是由离散的微粒(这些微粒可能是点,也可能是弦)所构成,哪怕是我们所处的时间和空间,虽然宏观上是连续的,但在微观的普朗克时间、普朗克长度之下却是间断的。如此等等。
而生活在东方的中国人,对自然却有着自己独特的认知和看法,他们观察发现,世界上的事物虽然千变万化,但事物之间以及自身内部都充满了相似性。比如闪电与树枝、云朵与棉花、浪涛与浪花、一棵树与树枝及树叶的脉络、每年的春华秋实夏蝉冬雪,等等。自然事物的相似性以及自相似性,让我们的祖先深深着迷,他们思考,既然世界充满了相似性,这说明事物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隐藏在表象之下的深层次联系。自然事物虽然表面上是迥异的、独立的,但实际上是相互依存的、连续不断的。进而他们认为,万物必然是大同小异的(“齐物”),即使“我”与世界也是一体贯通的(“无己”),因此我们应当主动与天地沟通融合,从而获取到自然界的更多能量来维持人类社会以及自身生命的延续。这便是朴素的“天人合一”思想。
那么,要如何才能做到人与自然的合而为一呢?毫无疑问,最佳方式就是模仿和效法自然。只有通过仿效自然,才能与其“打成一片”,投入到它的母体怀抱,实现人与自然的一气贯通、相互感应。并且,这种仿效不能是局部的、间断的,必须是全面的、系统的。而这种长期持久的社会化、体系化仿效思维,必然沉淀为一种更为深邃的象形思维,进而成为象形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