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大喇叭秦腔小喇叭戏/轩诚清读(第513期A)
90年代初我参加工作时,被分到了文艺部戏曲组,每天下午负责主持一档名叫《戏曲金唱片》的栏目,心里老大不情愿,因为我觉得这个节目没几个人听,也没有什么好主持的。后来有机会去到了郊县、乡村,才发现这个栏目竟然拥有比那些我认为的王牌节目多得多的听众,其情景就如米抗战这篇文中所描述的......
文:米抗战
导语/诵读:梁轩诚
你望树梢儿盯,无花亦无果,只有密密实实的小叶子,再细盯,就会发现一对大喇叭,那喇叭就是高音喇叭,那树必是老槐树。槐树的枝干那么遒劲有力,当然得配着这么一对气派的大喇叭。碧绿中一抹熟悉的青灰。虽不是花,也可以当作花,一年四季都开着。
这喇叭跟树下的人一样,晚上休息,白天忙活。
忙的时候忙着发布消息:广大村民请注意,给大伙通知个事,没吃饭的把碗端上,吃完饭的把碗撂下……云云,末了就放秦腔。
秦腔是秦人的戏,也是秦人的魂。故而,秦腔一开场,所有人的魂儿都跟着戏走了,好似蜂儿遭遇花蜜。倘若那些魂儿也像蜂儿一样看得见,那么喇叭上密密匝匝的情景便可想而知了。
一旦大伙都入了戏,前面所云的通知,也就一股脑儿丢了,等于白讲。
缘于此,广播室里的这个人,这个担着村长或者书记的人就变得机灵了。此后的策略也就跟着变了,先放戏,后播通知。果然改观不少。不过,也由此招来许多骂声:好好的戏不放,胡乱吱哇个啥!
骂声盖不过喇叭,骂也是白骂。毕竟通知所讲的都是正事。愿不愿意听都已经钻进了耳朵,掏是掏不出来的,该干的事还得按着通知来。
大喇叭闲的时候,就闲着落鸟粪,大一点儿的是喜鹊,小一点儿的是麻雀,扑棱累了都喜欢在上面停一停,叫两声,转个头,展展翅膀,一蹬腿飞了,却不忘留个“记号”,白白的雨滴似的落下来。久而久之,就糊满了,但丝毫不影响扩音效果。
都说秦腔是吼出来的,这吼出来的秦腔经这大喇叭一扩,竟高亢得能裂破人的头。当然,秦腔不光是粗线条的吼腔,也有抽丝一般轻缓细柔的吟唱。欢喜的时候唱粗线条的“快板”,悲伤的时候唱细线条的“慢板”。无论哪一类腔调,对于一个热爱秦腔的人,都是能够摄人魂魄的天籁。
就是这样的大喇叭,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关中农村,几乎村村都有。换句话说,那时候没有一个村庄不是罩在秦腔里的。村庄无论大小,几百口的,上千口的,皆是秦腔的领地。村庄里的人,在秦腔里生,在秦腔里长,也在秦腔里老去。
关了大喇叭,还有小喇叭,那就是收音机。
小喇叭小,方便携带,曲目虽不能由着性子选,但音量却可自由掌控。既不滋扰旁人,也不苦闷自个儿。这便是小喇叭的妙处。
作为一个农人,劳苦的时间多,闲逸的时间少。经年累月的劬劳,躯体上的苦痛时常须得经由精神途径来排解,那么小喇叭无疑成了最好的选择。只要电池不虚脱,戏便可尽情地听。
夏日,天蓝云白的晌午,电台里一播,戏声就驾着云踩着阳光从空气中飞来了。衣服兜里,窗台边上,板凳腿前,犁沟畔上……处处都响着秦人的戏,处处都是秦人的戏台。把眼睛眯上,脑袋摇晃着,脚上是板,手上是弦,全身心地陶醉着……这时候的戏就不是戏,是酒,是能舒筋活络的酒。有戏听,时光就悠悠的,日子就滋滋润润的,再疙疙瘩瘩的路,也能一脚一脚地熨平了。那些能驾着云踩着阳光飞来的腔,都是名扬八百里秦川的名角儿。一开腔就能叫上名字来,李爱琴,马友仙,任哲中,郝彩凤等,一边忙活,一边聆听,听迷了,听醉了,就跟着哼唱一段,或激情昂扬,或声泪俱下,戏里的苦乐悲欢可以钻进现实,现实里的苦乐悲欢也可以钻进戏里,时常戏我难分,合而为一。
一曲高亢有力的《斩单童》,一段趣味横生的《拾黄金》,《周仁回府》、《三娘教子》、《三滴血》、《辕门斩子》……锣鼓叮叮咣咣,唱腔悠悠咽咽,听戏的人或站或倚,或坐或卧,换了姿态却从不换台,听的一定还是秦腔。谁要是抢过手去换了台,那么听者一定会拼了命地跟你红脖子胀脸。这一刻,爷孙可以反目,夫妻可以成仇,兄弟可以大打出手。好在秦腔是大家共同的爱好。因此,在这一片土地上的一个个家庭想不和睦都难!即使一对因为地界积了仇的人,平日可以相互白眼,一旦戏声响起,立刻就能心平气和地凑到一起静赏细品。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造就一方戏曲。秦川八百里,秦腔两千年,人与戏一脉相系,人与戏难舍难离,没人唱不了戏,没戏人活不自在!
在这一片土地上,秦腔什么时候都是神圣的!
话说有这么一家的老者,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久治不愈,眼看就要断气,不知是谁拧开了小喇叭,播的正是秦腔戏,立即就双目放光,像添了油的灯。在戏声的陪伴中,竟多挺了七日,才撒手人寰。临终前还不忘丢下一句话:莫忘了,给我老木里放个收音机!
这就是秦腔,神圣得没法说了!
旧年月里,喇叭不论大小,只要播着秦腔,所有的耳朵都竖着……戏嘛,就是专门犒赏耳朵的。作为一个秦川人,你若不爱听,那一定是你根本不懂秦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