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日记｜“海西草堂”的最后岁月
1948年11月起，大军围北平，傅作义部队是战是和，城内的人十分关心。至1949年1月31日，北平终得和平解放。
贺孔才当时居住在城内西海西沿。有文献说：贺孔才先生喜水，曾给书房起名“署泳斋”。先生早年曾居什刹海南侧之铁匠营徐君彦旧宅，后于净业湖西岸购得清王小航（照）故寓，葺而新之，遂移家焉。门对烟波，窗含西麓。虽在城市，浩荡有江湖之趣。先生深喜之，有终焉之意，颜之曰“海西草堂”。
我几年前曾去此地寻访，见昔日“门对烟波、窗含西麓”的贺宅已成大杂院矣！烟波自然还有，“门”已成饭店之门。至于隐隐“西麓”，早已变成幢幢大厦，再大的窗，也“含”它们不下了。
漫步在今日西海西沿的柳岸石径之上，我曾经反复想象，1948年底到1949年1月底这六七十天之内，贺孔才家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呢？和他来往的是什么人，一家大小如何谈论城外的大军和即将到来的解放？其时他已决定要捐献自家藏书和文物了吗？
虽然也读过一些回忆文章，但因为所记所忆太笼统，太模糊，太少细节，于我意欲重现彼时生活而言简直没有帮助。
这几天重读《马衡日记》，突然悟到：同一时间城内生活中马衡之所闻，也必是贺孔才之所闻，比如炮声，那是一城民众之共闻，未必是马衡之独闻。于是我将相关内容摘抄罗列于下，希望能藉此真切感受包括贺孔才在内的北平市民之“围城生活”。
1948年12月
13日
益侄来电话，谓已全家进城，余始悟所闻者实为炮声矣。……晚八时后，炮声渐稀，十时就寝。
14日
七时炮声又起……院中及太庙、景山今日起停止开放，景山门内已驻满军队。……炮声至晚八时后渐沉寂。十时就寝。今日起民航停飞。
15日
八时炮声又起，闻西直门已不能出入。……闻复兴门外八里庄核桃园、宛家村大小井、罗道庄、什方院等据点皆为共军所据，复兴门已闭，西直门、阜成门犹可出入，车辆概不能通，各路火车已断。……和谣甚盛，有谓李宗仁、宋庆龄皆已北来者。……下午闻石景山已为共军所据，电流中断。炮声至傍晚更密，八时后始渐息。是夜月明如昼，万籁无声。
16日
七时五分炮声又作。……炮声至傍晚复密，六时始停。终日无电，七时三刻电流始通，收听新闻广播，九时半就寝。满以为今晚又可安然度过，不料十时半，炮声又作，且有重炮声，户牖皆震，终宵未能安眠。以后时断时续，忽疏忽密，以达天明。
17日
今日竟日炮声，晚六时始停。
18日
晚六时炮声复作，七时三刻始渐稀疏……。
21日
照常办公。炮声断续中闻爆炸声甚厉，探知为飞机投弹于西郊，时正十一时也。自十九日起，电流全停。
28日
……理发距上次仅半月，价由十元涨至廿二元。可骇、可骇。是夜就寝后又闻炮声。
29日
上午炮声不绝，并有机枪声，午后始止。
31日
昨夜小雪，晨大雾。树枝皆白，盖雾凇也。十时后晴。……晚饮以度岁除，殊凄凉也。
1949年1月
1日
今日报纸充满和平希望，亦可占人心之趋向矣。午前午后间闻炮声，后渐沉寂。
6日
昨夜阜城门外正中书局印刷厂火灾，延烧六小时，全厂精华皆付劫灰。此厂为日人经营之新民印书馆，由正中书局接收者，在华北可称巨擘，今付之一炬，惜哉！
7日
自前日起夜间常闻断续炮声。
8日
猪肉斤三百四十元，面粉袋千二百元。升斗小民将成饿殍矣。
12日
晨二时左右，西北方炮战甚剧，有重炮数声，户牖皆震。
15日
自昨晚六时起平津电话中断，今日报章亦有报道。
20日
昨传全面谈和，乃政务会议所决定，停战令固未下也。对中共所提八条件，只第一条惩治战犯不能接受，拟请中共自动撤回，其余均可商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只重苦吾民耳。北平之和平使者如何谈判，皆严守秘密，不知葫芦中卖甚药也。
22日
……一小时傅始出席，报告和平为人民所要求，军人为人民服务，自应徇人民之请，放下武器，已与中共商谈。自今日上午十时起令各部队开始陆续撤退，并诵读条件十四条。
24日
今日报载为傅奔走和平者为邓宝珊，并闻叶剑英早已入城，由傅招待于旧日本使馆，似太神秘，须待他日证实也。
28日
通州昨夜至今晨又发生战事。午刻前门五牌楼前有人掷手榴弹，伤数人。晚间备肴与家人共酌度此除夕，犹时闻机枪声。
30日
自九时起炮声时作，似来自东北方。电询徐盈亦云不知，惟言今日盛传傅作义离平，但非逃走，意者赴包头或太原耳。今日报载中共发表声明，文中称傅作义将军，或对傅已不认为战犯。至午炮声渐稀……五时一刻，东南方有巨响，与廿六日同，或亦东城外地雷爆炸也。
31日
城内军队已将撤。下午解放军一部分入城。
2月2日
履儿十一时入城，来电话报告旋即来院，谓接收本院者为尹达、王冶秋。接收者共四处：一为本院，二为北平图书馆，三为历史博物馆，四为文物整理委员会。
北平和平解放，历史又掀开新页。故宫博物院、北平图书馆、历史博物馆等即将由尹达、王冶秋接收。
正是王冶秋，一个多月后接收了贺孔才的捐赠。
同样还是王冶秋，1951年12月18日，接到一封来自贺孔才的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