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冠绝列国到人尽可欺:矛盾重重下的北齐帝国

永熙三年(534年),北魏分裂前的最后一任皇帝孝武帝元修与高欢决裂,高欢带兵从晋阳南下。元修自知不敌,率领大批宗室、臣僚、扈从西入关中,投靠了代表武川镇勋贵集团的宇文泰。自此,北魏分裂为东魏和西魏,后踢开元魏小皇帝后分别自立为北齐和北周。

在孝武帝元修刚刚出逃时,高欢凭借其手中继承的北魏六镇中的五镇力量以及强大的国力,虽然没能攻灭宇文泰,但数次攻入关中,全面压制宇文泰方面的西魏。然而,在高欢死后,北齐内部却争斗不休,继承北魏大部分遗产的北齐不行了,北周、北齐攻守易势。直至北齐后期,甚至连已经孱弱不堪困居长江以南的南陈都能北伐北齐,收复淮河流域。

北齐的衰败并非偶然,如果从国家层面来讲,要说西魏和东魏哪一个更像北魏,那必然是继承了北魏大部分经济实力(河北地区)和军事力量(代北六镇中五镇)的东魏,但东魏接手的不只有北魏遗留下来的家产,还有北魏建国一百多年来累积的矛盾。而这种矛盾,和东魏比起来几乎可以说是草创的西魏要少很多。

复杂的立国组成

北魏后期的皇帝,其实并不是普罗大众心目中彻底的傀儡形象。虽然他们为北镇军人所反对,但在士族、河北坞堡势力中仍然有很大的影响力。孝庄帝元子攸和尔朱荣早期出于合作关系,从河阴之变到他们驱赶陈庆之、元颢如是。孝庄帝的权柄足以支持他在洛阳无伤诛杀尔朱荣,只是手下军队不堪战才会被尔朱氏势力击败。

孝武帝元修也是如此,他在位期间,高欢将五镇鲜卑迁移至晋阳周围,以丞相之姿坐镇晋阳遥控指挥洛阳朝廷,设骑兵曹与骑兵参军于晋阳。孝武帝显然不满意这种境况,才在高欢动用武力之后逃往陕西,高欢也因此改立孝静帝并迁都邺城,至此东西魏并立,东魏的皇帝才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高欢选择迁都邺城的目的,一则是晋阳地缘上存在些许劣势;再则是为了更好的控制魏室的皇帝,防止像元子攸、元修这样的刺头再次出现;最重要的一点是利用魏室的威望弹压不安分的各个势力,并尝试统合。

这里,我们可以先看看高欢的人生履历。高欢出身北魏六镇之一的怀朔镇(今内蒙古固阳西南)兵户之家,早年参加杜洛周起义军,归顺葛荣。后叛降尔朱荣,并收编六镇余部,镇压青州流民起义,再之后击败尔朱兆,扶立孝武、孝静两位皇帝。由此不难看出,高欢的前半身几乎是在与各个势力的周旋中度过。由此,简单比对一下东魏、西魏的立国根本。

东魏:由北镇勋贵作为建立的根本,与收编的尔朱荣残部共同构成东魏的军事力量,但同时,高欢通过迁都以及本身的特殊出身(鲜卑化汉人)在各个势力中间不断调和,解决了自孝庄帝以来河北坞堡势力以及洛阳胡汉士族力量对于北镇军事力量的政治矛盾以及胡汉矛盾,为后来高洋代魏奠定了根基。

这几乎囊括了北魏立国以后所存在的矛盾,高欢则是凭借自己的能力以及威望弹压反对势力,将各个矛盾模糊化,二元政治的雏形开始显现。

西魏:西魏立国西北,自北魏以来这里叛乱不断,世家大族在此根基浅薄。西魏以武川镇势力作为基础,联合招徕的河南、河东士族、坞堡和元修西奔所带来的洛阳官僚势力等力量,构建共同体。即以尊奉魏室、复仇高欢为目标。

在侯景之乱争夺南梁财产时,西魏大丰收的吞下了蜀地和部分湖北之后,国土扩张接近一倍,宇文氏威望日隆的同时伴随着魏帝外来的士族集团和官僚势力的式微。在宇文氏代魏以后,北周围绕着武川镇力量居高垄断军政,外来的旧官僚势力以及士族势力居于中下层掌握行政有条不紊的进行,相较北齐并没有长期的内耗,国力之间此消彼长,最终支撑北周完成消灭北齐统一北方的目标。

高欢的困局

由东魏、西魏的立国根本不难看出,高欢所面临的困境在于,自他入主洛阳以后,一方面洛阳官僚势力和北镇武人存在着很大的隔阂,难以整合。另一方面,官僚集团力量大、根基深,高欢必须依仗,且孝武帝西走,对于他在大义名分方面是很大的打击,洛阳官僚集团采取不合作态度,他只能试图通过迁都试图洗牌官僚势力,重建官僚体系。

为此,他派遣了自己的继承人高澄前往邺城,培植以汉人官僚为主的势力,打造东魏的行政中心。直到这时,东魏—北齐集团的二元政治体制已经初步形成,但这并无法作为一个长期的平衡。当统治者有足够威望时(高欢—高澄时期),还能勉力维持,而当君主威望不足时,高层之间的猛烈冲突就会导致不断的内耗,这也是北齐建国以后的真实历史。

让利的皇帝:北镇武人与官僚集团冲突下的被迫妥协

在高欢死后,高澄面对这样的格局已然无法向父亲那样游刃有余,但仍然是能够勉强保持晋阳—邺城二元体制的平衡,对于母亲娄昭君和斛律金等人仍能有所约束并对其北镇势力进行打击,但在高澄遇刺之后,即位的高洋则失去了这种能力。

高洋为了稳固自身在于北镇武人和旧洛阳官僚势力的地位,确立君臣名分,他早早寻求代魏自立,而他的举措却遭到了母亲娄昭君的强烈反对,娄昭君直言:“汝父如龙、兄如虎,犹以天位不可妄居,终身北面。汝独何人,欲行舜、禹之事乎!”

不得已,高洋在即位以后,在封路发放上,选择了不同于以往食邑制的食干制,其实也就是选择了对于当时六镇勋贵让利。

被食干制掏空的国家

面对尾大不掉的怀朔勋贵集团,文宣帝高洋选择了以食干制对部分官僚集团进行利益捆绑,同时并行食邑制厚待怀朔勋贵,以保证有足够的人口对土地的耕种,暂时安抚以斛律金为主的怀朔勋贵集团,这便是他们的经济特权。

以怀朔勋贵出身的厍狄盛为例,在北齐代魏以后,除了食干以外,他就以爵位拿到了食邑。食邑是国家将封邑内应征民户的赋税转让一部分给受封者,作为俸禄,并无人身依附关系。

“齐受禅,改封华阳县公。又除北朔州刺史,以华阳封邑在远,随例割并州之石艾县、肆州之平寇县、原平之马邑县各数十户,合二百户为其食邑。”

而所谓食干制,其危害远远大于食邑制,食干制即是将一些州郡县各级官府所掌握的“职公田”作为“干禄”,赐给包括怀朔镇勋贵在内的部分官僚群体。食干制以州、郡、县划分,分为食州干、食郡干、食县干三个等级,将官员的职务和所在地区的不同以相应的劳动力折算成薪水发给相应的官员,同时劳动力也能以等价物品作为交换,一个人的劳动力,可以输绢十八匹作抵。

北齐的统治者将自北魏以来分布在河北、河南、山东等地 ,隶属于国家国家编户齐民系统的大量隶户、杂户、营户通过“食干”的形式来代替俸禄 ,使之成为他们的私人部曲,游离于北齐编户齐民系统之外。

根据高敏先生所统计的食干事例中,以段韶、段深、段孝言、斛律金、斛律光、 斛律平、库狄回洛、娄睿、鲜于世荣等为代表接近有三分之一的食干官员都是怀朔勋贵极其子弟出身,而其中享禄最高的食州干,怀朔勋贵就占到了三分之二。

这种制度下北齐社会有浓厚的人身依附色彩,极大的加剧了阶级分化和民族矛盾,勋贵的资产也随着土地兼并、劳动力依附而不断扩大,严重侵害国家的基层统治。

无力的河清均田令

面对国家根基被不断蚕食的情况,武成帝高湛颁布了均田新令,重新对国家的土地进行丈量和分配。

“男子十八以上、六十五以下为丁,十六以上、十七以下为中,六十六以上为老,十五以下为小。率以十 八受田、输租调,二十充币,六十免力役,六十六退 田,免租调。京城四面诸坊之外、三十里内为公田, 受公田者,三县代迁内执事官一品以下、逮于羽林武贲,各有差。其外畿郡,华人官第一品以下,羽林武贲以上,各有差。职事及百姓请垦田者,名为受田(永 业田)。一夫受露田八十亩,妇四十亩。奴婢依良人,......丁牛一头,受田六十亩,限止四牛。又每丁 给永业田二十亩,为桑田。......不在还受之限。非此 田者,悉入还受之分。土不宜桑者,给麻田,如桑田法。奴婢受田者,亲王止三百人嗣王止二百人,第二品嗣王已下及庶姓王止一百五十人,正三品已上及皇 宗止一百人,七品已上限止八十人,八品已下至庶人 限止六十人。”

高湛的律令实施效果并不理想,在古代,要想进行全国性大规模的土地分配,需要廉洁高效的官僚体制、君主的威望作保障,最好还是在国家初建时的一片丘墟。历史上丈量土地进行分配最为成功的帝王明太祖朱元璋正是在以上种种条件下完成,而且完成得并不容易。

而北齐的河清均田令所依仗的,是继承了北魏百多年来贪墨老化的官僚体系,其效果自然不佳。北齐的官吏惯于横征暴敛自肥,如元坦“出为冀州刺史 ,专复聚敛。每百姓纳赋 ,除正税外 ,别先责绢五疋 ,然后为受 ”。这种行为几乎是北齐官场默认的潜规则。

对于河清均田令,《关东风俗传》中给予了很低的评价:

“富有连畛亘陌,贫无立锥之地。昔汉氏募人徙田,恐遗垦课,令就良美。而齐氏全无斟酌,虽有当年权格,时蹔施行, 争地文案,有三十年不了者,此由授受无法者也。

又河渚山泽,有司耕垦,肥饶之处,悉是豪势,或借或请。编户之人,不得一垄。”

在河清均田令并未得到贯彻实行,原有的阶级分化、土地兼并等状况并没有得到改善,也就形同见一纸空文。

衰弱的帝国

在577年北周灭北齐时,北齐的账面实力仍然十分强大,北周取得得五十五州、一百六十二郡、三百八十五县、三百三十万户、两千万人,但常被人忽略的是,此时的北齐,能动员得力量极其有限,国家的根基也早就被各个利益集团所掏空。

在早期西魏—北周政权困顿之时,东魏—北齐政权确实大有平灭对方,继而并吞天下的气势。但当时的西魏利用东魏的政治矛盾,拉拢到了河东地区的坞堡势力,配合豫西地区把守家门,挫败了高欢的多次西征,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时间,后期更是借此迅速灭齐,才没让陈宣帝在旧北齐的领土上分一杯羹,从而彻底压倒南朝。

北齐复杂的政治结构组成几乎可以说是北朝政治矛盾的集中体现,也戏剧性的招致了北周灭北齐的结局。从高欢掌政到北齐存国的短短四十余年里,早期有霸府政治与皇权政治的矛盾,有胡汉之间的矛盾,有上层官僚对于下层社会势力的矛盾,还有中层坞堡势力和武人势力的矛盾。

这些矛盾,几乎是自西晋崩溃以后北中国矛盾的集合体,而为了解决这些矛盾,北齐政权内部发生了女主干政、恩幸专权、勋贵跋扈、士族腐化、宗室内讧、坞堡林立等种种问题,这些问题和北齐立国的核心力量一般同样继承于北魏。

而皇帝为了缓解矛盾、摆脱困局,也只能将国家的根本利益不断出让,自身也因此日渐孱弱。

不同的是,西魏立国西北,自北魏以来这里叛乱不断,世家大族在此根基浅薄。西魏以武川镇势力作为基础,联合招徕的河南、河东士族、坞堡和元修西奔所带来的洛阳官僚势力等力量,构建共同体。即以尊奉魏室、复仇高欢为目标。

在侯景之乱争夺南梁财产时,西魏大丰收的吞下了蜀地和部分湖北之后,国土扩张接近一倍,宇文氏威望日隆的同时伴随着魏帝外来的士族集团和官僚势力的式微。在宇文氏代魏以后,北周围绕着武川镇力量居高垄断军政,外来的旧官僚势力以及士族势力居于中下层掌握行政有条不紊的进行,相较北齐并没有长期的内耗,更没有以大功自居,难以制约的勋贵集团。国力之间的此消彼长,最终支撑北周完成消灭北齐统一北方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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