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妖:另一扇门——以一篇旧作纪念马雁

“那些陡峭的山在寒冷干燥的空气里

也像我们这样,平静而不痛苦吗?”——马雁“冬天的信”

是韩松落向我介绍的她。最早看她的作品,不是诗歌,而是随笔。我看她的第一篇文字,是她写一个女哲学家,出于对人类的爱而自杀。但写这篇文章时,我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个女哲学家的名字。然后,在百度良久之后,忽然脑子里亮了一下:她叫西蒙娜薇依。

西蒙娜薇依也不是自杀。她生于法国,二战时来到英国,在这里,她严格执行仍在战争中的国内同胞的食物配给量,拒绝医生因她过度疲务而特别规定的食品供应,最后死于饥饿和病痛。

09年,在珠江国际诗歌节上见过她一次。她就是那种人,你离她很近,但感觉言语和接近都是冒犯和俗不可耐的。但我终于俗不可耐地说,我看过你的文字。我也写文字。

她的诗是那次诗歌节上,我最喜欢的一首,虽然不懂。

经常看她博客。除了诗歌之外,她本人的文字有一种凛冽清朗的力度,她的文字和她的生活本身已经无法分别。我看她描述自己吃完抑郁症药物的幻像,看她渐渐平复,又高高兴兴地筹划着搬家,从成都搬到周围的一个乡下。那种高兴仍然是危险的,不安全的,美的。

今天,上网,忽然看到她的死讯。她死于2010年12月30日晚上9点左右。比她再晚几个小时,史铁生也离去。可她的死讯比后者更让我震动,她生于1979年,好年轻啊。

她的诗歌里,经常出现死亡的意像,痛苦的意像。她和马骅熟识,写过好几首诗送给他。她博客里,贴着一封马骅给她的信,那里面说:“十几年前我因急性肝炎住院,住在重病号房旁边。结果隔三差五就有人死掉,最后我精神临近崩溃,只好跑回家去。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立志此生一定要堪破生死大关,搞清楚人是怎么回事。所以才会沉迷佛老,在上海时还跟一些地下教会的人接触,学习了两年圣经。但到现在还是觉得有些云山舞照。但我下定决心,今生是一定要悟出个道道来,否则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道死后去哪儿还是彻底灰飞烟灭,那真是白活一场了。有时候觉得时间紧迫,总怕自己还没想明白就一命呜呼。时不我待,只有拼力了。”

她的回复是一首写于一两年后的诗歌,“冬天的信”,后半段她说: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这让人安详,有力气对着虚空

伸开手臂。你、我之间隔着

空漠漫长的冬天。我不在时,

你就劈柴、浇菜地,整理

一个月前的日记。你不在时,

我一遍一遍读纪德,指尖冰凉,

对着蒙了灰尘的书桌发呆。

那些陡峭的山在寒冷干燥的空气里

也像我们这样,平静而不痛苦吗?

她的诗歌总有令人不安的气息,像进入到一个危险的虚无地带,作为人的意识的边缘。

死亡是她经常面对的主题。在“欢饮”中,她写

“我要和你击掌,

我要和你击掌三百下。

然后在柏油路上

昏睡到露水

洒遍,栏杆拍断。

死亡是解放,

解放是第一回的醉,

也是一个智慧。“

在她生前最后一篇文章,写马骅的文字里,她对这个先她而去的年长的死者反复用的字是“自由”:“当最离谱的消息传来时,每个人都需要回想他的好与坏,然后一点点剔除那些不利于高大光辉形象的细节,他于是变得更像个该被纪念的家伙了。但是,有一些真实正在悄悄溜掉,去了尼泊尔,去了越南,或者还在云南。总之,它们获得自由了,我想象是由于他的安排——但这只是个新的剧情,我以及一些人会这样生活,把所有的情节拿来反复钻研,希图得到一个更刺骨的结论,但是不能。马骅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不一样,大家甚至当时没有意识到是在互相说服,后来就接受了彼此说服,达成了一致。于是,又一些真实溜掉了,获得自由。丁丽英提醒了我,六年过去了,现在是一个不是纪念日的日子,毫无意义的日子,有人又想起了写点什么关于他,但已经不抱说服别人的私念,纯粹个人冲动。而在我的文字里,他将不断地获得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我仿佛看到她狡黠地笑着,对于一个先离去者说:我看透你了。我抓到你了。

关于死,我敬重那些在这个问题上以极大的认真和力气去对待它,研究它的人们。她的诗歌里有这么一首:

细小的门

我曾经在三层楼高的地方

看见过,细小的门

它在操场的对面

一堵孤立的墙上,墙是灰白色

当时,我闻到肥皂的香气

回忆那道门的时候

我形容它,是寒冷的

对,是凛冽的肥皂的寒香

四年前,我又看到了它

在一个晚上,经过了短途的奔跑

我来到一间教室,在一个女孩子身上

我看到了它,细小的门

在她的身上有着针尖一样的芒刺

这门,似乎和恋爱无关

它是我个人的门

只出现在某一个瞬间

我正沉浸在酸楚中的时候

它出现了,它从来没有敞开过

现在那堵墙已经不在了

我甚至不能清楚地看见它

但很清楚,它一直在

这细小的门

2002年夏

也许她最后又看到了那扇门,推开,走进去,离开我们。死亡是解放,是自由,是通往另一世界的细小的门。我不知道,我祝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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