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情的腊月
♣ 袁占才 季节的威力越来越明显。风愈加寒冽,仿佛知晓自己逞凶的时日将尽,有些变本加厉的味道;河也只在冰下暗流;枯树和村庄都成了宁静的风景,像充满哲思的老人。太阳难得活泛,有时几天都不露脸,把偌大个天空交于阴沉沉、灰蒙蒙的颜色来涂抹,高兴起来,又是几天暖暖的,让久病的人感觉日子还有盼头。而雪的精灵总想在某一个静悄悄的夜晚潜入人的梦中,待早晨推窗看时,好给你个惊喜,但今年,这样的惊喜仿佛成了奢望。翻开日历,已进入农历腊月,节气只剩了大寒;六九梢头的立春,竟然守候在了春节之前,心下明白,春节,一步步地逼临了,春天,一步步地逼近了。不管天气再怎么不好,心情得慢慢好起来的。 田里的活,已不多了。如今,日子叠进岁月,即便焦麦炸豆,也忙不到哪里去了,都是机械化、半机械化收种;平常日子,地里人也并不多,况这腊月,田野更显空旷。几只鸟,豆子般一点儿,浮在枯枝尖上,打着瞌睡。一地麦裸,正把身子抱紧了,蹲进土里去,出地的麦苗,在风中摇晃,任着一群又一群牲畜疯啃,似乎无关痛痒。坡坡岭岭上,是留的春地,经了一冬的干晒,老牛拉犁,才把这碗大的土坷垃翻出,只等腊月里有场雨雪冻酥它,来年再犁耙后,点上春天的种子。所以,冬天里,下一场雨雪,比春天里下一场细雨,更显得必要和金贵。做父亲的上了把年纪,眼看着儿女们像鸟儿一样飞远,留都留不住,而自己是离了土地,愈加显得六神无主,只好地里转过,思谋着百年之后,自己要埋进哪一块地最为合适,不免叹息几声,又拐去邻家,围着火炉,翻烤些秦砖汉瓦,倾吐过去的苦难和曾经辉煌的一页;当然,遇了阳光暖时,也不妨自己一个人蹴坐在院中,回忆几十年前初恋时的甜蜜;瞅儿辈们不在,还会冲灶房里正煎炸烹炒的老伴,唤一声已经遗忘了几十年的小名儿,打一句调皮。老伴也果真又回到了刚过门那阵的样子,桃色飞红,一脸羞怯,待回过神时,禁不住嗔骂一句“老不正经”,心里却无比畅润:这日子是再不凄慌过了。 儿女们哪里去了?都已经长大,不用再给老子请假了。他们还未谈下对象呢,就口出狂言,说,“俺的婚姻事,您别管”。时代不同了,当老的心知儿子是自己的翻版,却比自己强多了。儿女们学历高,心也野,几亩瘦土薄地,拴不住他们的心,当老的也只好任他们南北的飞,管他们是飞成候鸟留鸟。儿女们要是在家,当老的是情愿把权力移交给儿女们的。偶有儿女,孝顺生病的父母,在家里守着,也是农忙时不耽误种地,农闲时贩鸡子卖豆腐,做些营生,钱并不比在外挣得少多少。 日历就是这么一页页翻过去的。 孩子们原是冬天里的天使。他们热也不怕,冷也不怕,冷热相比,更愿过冷,因为冷到极致,有个春节在悄悄等着。春节了,可以穿新衣,可以发压岁钱,可以放鞭炮。有几年禁炮,那是把孩子们的魂都禁住了,一开禁,个个欢天喜地,一挂挂千响的大地红,孩子们哭闹着,由父亲驮进城去买回。然而,点燃这个仪式,最终还得由父亲进行。孩子们只消在一旁,捂紧耳朵,听一阵噼里啪啦震天的响声,再拾几个未燃的炮仗,就心满意足了。至于春节时的盼吃,于现今的孩子已不十分重要。现在的日子,谁家隔段时日不割顿肉吃?想我小时,腊月二十三放寒假之后,进城去兑了几百个花米糖儿,自己舍不得吃上一个,怀揣窝窝头,冷风里吸着鼻涕出村去卖,用以换回新学年的学杂费。那个童年,与现在小儿们的童年不堪一比。 突兀的,晨雾笼起的懒阳中,人烟稀少的村路上,就响起了迎亲的唢呐声,把个冷风和冷风中的鸟儿惊得一乍一乍的。腊月里娶亲,这村嫁,那村娶,场面上的人物,随礼得随双份。看这娶亲的场面,是愈来愈讲究了,先是毛驴,后是自行车带;我那阵,有个北京吉普212,喇叭嘀嘀响,这就不错了;如今,桑塔纳、奔驰、皇冠、保时捷等,三五辆,十辆八辆,清一色的白,清一色的红。嫁妆不必多要,要房要车,这就够了。即便是二婚,新娘也必是经了一番美容化妆的,半老徐娘,那也打扮得漂亮如十八岁的小姑娘。吹唢呐的,吹军号的,年轻了一代又一代,吹得流行歌曲颇有声色;吹得喜气满天乱绕;吹得腊月温暖了许多。这年头岁尾,人虽忙着,天却是闲天,从亲生父母处嫁进婆母家,正如春天是植树的季节一样,那么这腊月天,该是婚嫁的季节了。未寻下婆家的姑娘们眼羡,心里正火烧火燎地乱呢,可巧媒人就踏进了门槛。网上聊一个吧?总是觉着悬虚,心里不踏实,还是由媒人介绍的保险。保不齐,这姑娘便又成了下年腊月里通红的风景…… 过了腊八节,新年的气息越来越浓了。不见家家户户灶房中袅出的炊烟,家家户户的院里却分明都萦着浓香。无论昼夜,不时有零星散碎的鞭炮声炸响,只把人四季绷紧的筋络炸得活顺舒松起来。疫情病毒最是怕鞭炮的驱赶。女人依门张望:盼着外出打工一年的男人返家,望穿了双眼,一天里几个电话,也抵挡不了肌肤之亲。而当男人真的鸟儿一样飞进视野里时,女人也并未虎狼一样扑上去亲热。温情自是別一种风采。爆米花儿的老汉一脸炭灰,每每腊月半时,才布散进村村落落,炉膛火旺,一声声震响似春天的滚雷,把人们心中的腊月爆得香喷喷、甜丝丝的,开满了花朵。夜的漫长,少了公鸡的鸣叫,缺乏了些迫不及待的味道,而在酣睡的人们,正做来年春暖、冰河解冻、万物复苏的美梦,倏忽的,却听见谁家婴儿“哇”的一声啼哭。女人是刚刚经过痛苦的分娩,当爹的赶紧把一团粉肉抱入怀中,喃喃着说,这孩子,腊月里生,生月小,满岁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