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生非议——憨山大师传【连载(86)】
1第一标题
题
9沈德符的非议
明朝时,儒家当然仍是正统思想。在儒家知识分子看来,佛教仍然属于异端。憨山东游,轰动一时,但也留下了一堆是非。在当时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中,就记载了一些事情。
沈德符对憨山在北京镇抚司狱中的表现,还是很赞赏的,认为憨山出狱时说的“好个道场,又将舍弃,可惜可惜!”说得很好,“其言亦可存也。”
但是,沈德符对憨山和紫柏的关系,却有些不同的看法。他说,憨山的行辈稍后于紫柏,两人关系最初很好,后来因为争逐名利的缘故,有些疏远了。紫柏大师名振东南一方,当地的缙绅士大夫趋之若鹜。憨山估计自己争不过紫柏大师的风头,所以避到北方的崂山隐居去了。
又说,憨山大师从广东回来之后,声誉转盛,来到江浙一带东游时,当地的名士俊彦们,都以侍奉憨山大师为荣,甚至不惜给大师端茶送水,乃至洗尿盆等等。而一些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们,施舍银钱,哭着抢着,请求憨山大师说几句话超度她们。
又说,七十多岁的憨山大师,精神健旺如同盛年,喜欢跑到士大夫家里,讨论时局,关心朝政,所以信奉他的人更多。
甚至还说,憨山大师给紫柏大师撰写的《塔铭》,语气中暗含着讥讽,后来被明眼人发现,引起不小的纠纷。
而东游弘法的情形,沈德符也有许多非议之处。他说,憨山每到一寺,都要坐在大雄宝殿上说法,面南背北,接受大众的礼拜供养。为了方便憨山说法,寺里僧人往往拿大被子遮住大殿里的三尊佛像,都是遵循地方长官游览庵观的惯例。沈德符还见过憨山大师的名片,格式超过常规,署名字体很大,和朝中的阁老大学士差不多。
沈德符本人,可能和憨山大师不熟悉,所以委托一个朋友委婉地劝谏憨山,不要做得那样过份。他认为,大儒讲《四书五经》,绝没有坐在大成殿,背对孔夫子而自己升高座的道理。释迦牟尼是佛门的导师,佛弟子不能够这样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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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对沈德符的非议略作议论
对于沈德符的批评,我觉得可以做适当的澄清。
关于憨山和紫柏的交往历史,沈德符明显是记错了。两位大师的第一次交往,是在万历十四年,当时憨山四十一岁,居住在崂山,这些前文已经有过叙述。而憨山北行是在隆庆五年,当时二十五岁,目的是去五台山隐居,并不是要躲避紫柏大师的锋芒。而憨山在南京时,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讲经法师,声望并不大,不存在和紫柏争长短的问题。紫柏也只比憨山年长三岁,青年时期在各地参学,即使有名气,也不算大,不存在名振东南一方的问题。而憨山中年居住在崂山时,因得到太后赏识,经常来往于北京和山东之间,当时紫柏也经常在北京,两人有更多的交往,曾经连续畅谈四十昼夜,关系非常亲密。这一时期,紫柏大师的名气应该在憨山之上,但两人是法门挚友,互相砥砺,即使有意见争执,也不会伤及友谊。况且,憨山遭难,紫柏先是庐山许愿诵经,后来亲自北上,试图营救。憨山南谪之后,紫柏以“憨山不归”为生平“三大负”之一,最后竟以“三大负”罹难。末后荼毗时,憨山又不远千里,从衡山赶到浙江径山,亲自参与。两位大师生死之交,肝胆相照,莫过于是。说两人争名利,争风头,恐怕是局外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但沈德符的记载,也不会完全是空穴来风。当时两家的门人弟子之间,皈依信徒之间,或许有一些谁长谁短的争执议论,传扬开来,以讹传讹。
至于说憨山为紫柏大师撰写《塔铭》,语气中暗含讥讽。现在这篇《塔铭》仍然收集在《梦游集》中,读者可以阅读研究,看看是不是有讥讽的意思暗含于内。以在下的愚见,这篇《塔铭》对紫柏大师评价很高,而且文章也写得很好,生动活泼,是一篇很出色的传记。假如说其中某些语句暗含着讥讽意味,那就有点像“文字狱”了。明初朱元璋曾以“殊”字为“歹朱”,而杀了一个僧人,又曾以“天下有道”为“天下有盗”,而杀了一名官员。这种无中生有的“文字狱”,历来多见,也不足为奇。只是我们读书人,看文章时,得把心放平了看,不能从字缝中寻找微言大义,陷人于罪。
沈德符所说的,男女信徒们把憨山当“活佛”看待,端茶送水洗尿盆,哭着抢着求法语,这些恐怕都是事实。在佛教徒看来,善知识难得一遇,这么做并不算过份。而在不信佛的儒生们看来,这些信徒难免有些举止可笑了。这一点不必再争执。
至于说憨山大师喜欢和士大夫们谈论政局,这个恐怕也是事实。憨山一生积极修行,也积极入世,关心时事政治,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而在不信佛的儒生们看来,和尚们的本份应当是躲在山林里清静修行,不应该管人间的事务,不应该热衷于政治。这也是立场不同,观点不同,不必再争执。
至于说,憨山大师在大雄宝殿里面南背北地升座说法,把佛祖圣像用大被子遮起来,这个恐怕也是事实,沈德符不可能凭空捏造。但是,我们也应当注意到,当时的官员们到寺里来游览、设宴或者休息,和尚们也是用大被子遮起佛祖,拿大雄宝殿招待官员。这说明,在当时这么做是一种惯例。有些寺院可能房屋不足,贵客来临时没有合适的地方招待,只能放在大雄宝殿。而用被子遮住佛像,也是一种权宜的灵活办法。佛像被遮住时,大殿就暂时不做大殿用,而做为客堂了。而且,能用大被子遮起来的佛像,规格也不会太大,足以说明寺院里房屋窄小的情况。
憨山东游时,在净慈寺等大庙里说法时,有“宗镜堂”等专门的禅堂、法堂,绝对不会坐到大雄宝殿里去说法。而到小庙时,在大雄宝殿里权宜一下,道理上也说得过去。
(比如,现代居士在家里供佛,按规定不能在卧室里摆放佛像。但如果居室窄小,没有专门的佛堂,那摆在卧室里也无不可。平时用布遮盖佛像,礼拜时撤掉遮盖。这都是权宜之计,并不算犯戒。)
至于说憨山的名片太大,这也是儒生的立场问题。在沈德符看来,阁老们用大名片是正常的,而高僧们用大名片就僭越了。其实高僧大德是人天导师,唐朝时的女皇武则天信仰佛教,还曾经对神秀大师行跪拜礼。高僧们的名片比阁老们更大一些,自然也无不可。在憨山大师的皈依弟子中,颇有一些封疆大吏和高级京官,他们见了憨山,都会五体投地,恭敬顶礼。其态度,恐怕比对待阁老们要恭敬得多。那么,憨山使用阁老级别的名片,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况且,憨山大师自己也不会去计较名片之类的小事。印名片,送名片,可能都是门生弟子以及在家信徒们代劳的。他们把名片印大一些,以表达对大师的崇敬,这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不管怎么说,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留下这些记载,也正说明,憨山东游弘法,在佛教界内引起了广泛欢迎,影响很大。而在佛教界外,也轰动一时,让某些排斥佛教的人大感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