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行大师”马平民
马平民氏,陕西永寿人,乳名平儿,号和亭,1898年生,1913年入易俗社,习丑角,1915年5月与苏牖民、沈和中、刘毓中、贾明易等同期毕业,1946年不幸早逝。
“丑行大师马平民”是封至模先生评述马氏论文的命名。我觉得,早在40年前,封先生能对马氏有这等认识,有这等评价,有这等明确的定位,相当珍贵。说明封先生慧眼识金玉,也说明马平民艺术超凡俗,同时说明秦腔丑行曾经达到的水平和高度。
马平民《双锦衣》之许本德
作为秦人,作为晚辈,有封先生的论述在,本该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但出于对马氏的尊崇,也出于对封先生高见的认同,当然也有有幸目睹马氏风采的欣慰和喜悦,还是禁不住再作唠叨,小作议论和补充,索性连标题亦照搬沿用,尤其封先生冠以“丑行”而不称“丑角”,更见深意,我理解,马氏不只是一个“角儿”,不只演某一种类别的“丑”,而是应有尽有,涵盖囊括,诚如封先生所概言:“总之,他的演技有老的传统,有自己的创造,也有对其他剧种的吸收。他不仅口里好,脸上眉眼好,身上脚手好,可以说无处不是戏。”而且“色色俱到,样样皆佳。”这正是马氏作为“大师”的重要资本和重要标志。我以为,达到这个要求并不容易,须有深度广度的结合,创造性、全面性的结合,更须有功力和修养,绝非出一两个怪招儿,耍一两个外彩所能取代,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蒙人唬人大概总是不牢靠的。
对于地方戏的优秀演员而言,在本剧种流行区造成影响,获得声誉,自属情理中事。然而,要在对秦腔极其陌生的异地,或在高手名流云集、极具鉴赏水平的京师大都真正叫人服气并真正取得好评,相对来说,较为困难,我强调“真正”,即是说,不依靠其他因素,完全凭真本领,这也许是有些在本地红了一辈子的演员都无法突破的“禁区”,更不消说某些连本剧团都不见得广泛认可,或在观众中有欢迎者又有反感者的演艺匠了。但是马平民,当日在秦腔观众及内行外行中,却是众口一词,别无异议,知识界人士对其尤其推重,因而有“马博士”的嘉许,足见雅俗共赏。据封至模先生言:“其为人,性情温和,心地善良,斯文静雅,彬彬有礼……”故名。我想补充的是,他的“博”,同样也表现在舞台上,他除能适应丑行各种门类,能刻划塑造各色人物外,还常常在演出中即兴发挥,纵谈古今,而且出言动语,诙谐风趣,一改习见的“干板儿贫嘴”庸俗味,而突出“知识性”和“幽默感”,文化气韵浓郁,且不出戏。秦腔观众评论演员,常有“脱俗”之谓,这在丑角,尤其难得,马平民就绝无俗气。演艺圈内评论丑角,常用一个字的注语:“脏!”马平民的表演则绝对干净清爽,没有任何低级趣味,正所谓“丑角儿不丑”,观赏性极高。他让你笑,不是逗你躏你膈应你,而是感染你,诱发你,使你忍俊不禁,欲罢不能。其神韵酷似相声大师侯宝林,可谓“我本无心说笑话,却是笑意逼人来”,堪称20世纪秦腔丑行之冠,至今尚无人望其项背。曾有打油诗三句半赞曰:“大号马和亭,瘦的像活龙,玩意台上见,全能!”
同样一出戏,同样一句话,他总能独出心裁,花样翻新。如折子戏《走雪》中的三个丑角,他一人兼演,一般都说山西话,他则分别说山西话、湖北话和四川话,为学话,他常去茶铺子喝茶,倾听模仿,语音地道,不是“醋溜”。如《庚娘传》的两个揭墓贼,当挖开墓道钻入时,本来偷偷摸摸,战战兢兢,马平民却突如其来轻轻向对方道出一声:“请!”使人物情景出现巨大反差,谐趣顿生;当从墓穴中背出庚娘,庚娘意外复活,两个揭墓贼吓得要死,甚至于尿湿了裤子,马平民又冷不丁儿地问对方:“兄……兄弟,你……你穿没穿多余的裤子?”既鲜活,又含蓄,令人捧腹。20年代在武汉演出,就对揭墓贼有“神形毕肖”的赞语。他和名丑苏牖民分别担任《复汉图》中两个丑角,武汉署名天印山樵的诗评赞曰:“曼倩淳于各肖真,解颐笑倒几多人。”“争看平民和牖民,喜笑怒骂日翻新。”30年代在北京,曾对梅兰芳先生多所指导的剧评大家齐如山先生,以为马氏足以与京剧丑角宗师肖长华同步,而肖长华也尊称其为“马博士”。
马平民《看女》之任柳氏
人们常说:“把戏人人会耍,各有巧妙不同。”这话用之于马平民,情况亦然,高下文野,自在分明。
比如秦腔《杀驿》,其中有一丑角扮演的驿卒,当驿丞接到上司的紧急公文,神情紧张地拆看时,驿卒在一旁有默默摹拟驿丞神态的表演:驿丞看,他也看;驿丞念,他也念;驿丞瞪眼他瞪眼,驿丞手颤他手颤。这几乎成了固定程式。不同的是,有的演员演时,只是意在逗趣儿,也就出洋相地模仿而已,虽然不无喜剧效果,但观众对驿子这个人物,不过作颟顸滑稽观罢了。而马平民演时,是先对驿丞进行观察,发现“老爷”其所以神色突变,完全是由于见到公文所致,于是不由自主地对照模仿起来,借以寻思其中的奥妙。这样一来,“摹拟”的表演就有了内容和依据,体现着驿子对其老爷的关切,绝非“耍怪”而已。所以,每演至此,观众心目中的驿子,不是滑稽颟顸,却是既幽默风趣 而又憨痴可爱了。可见同样的表演形式,能不能深挖其内涵,“戏味儿”是大不一样的。
一次,马平民演了个“零碎”角儿的老家院,有人逗他说“失了场”,他急忙出台却出早了,但又不能缩回,遂不声不响蔼蔼然垂手侍立,待主角登场,则即刻殷勤上前,高揭台帘,迎接主人,观众不但未看出他的破绽,还为其服务周到不同于其他家院而报以掌声。
马平民的《蒋干盗书》,是他当之无愧的艺术珍品,早年樊新民为学这一出,不但从不放过观摩其演出的机会,还在马扮戏时,伺奉于侧,捧茶端水。据樊讲,马好饮茶,每次一到后台,即让他到“茶房”处端一壶,当日剧场有向买坐票的看客供茶的习惯,小壶小杯,收费不高,一般人都能承受。但马的这一壶,从开戏喝到落台,并不付钱,他生活窘迫,众所周知,也乐意给他这份“特需”照顾。据樊讲,马只给他说了这一出,而且是演出空隙比比划划而已,也是点到为止,并不像其他教戏那样的拉开架势。马的这出戏,有一点给我印象极深,当蒋干偷看那封特意安排的书信时,佯醉卧榻的周瑜却故送鼾声,蒋干不禁一惊,急忙隐身桌侧,屏气敛声,不同的是,樊演此显出极端警惕注目提防,一脸紧张,马则于惊险中含着微笑,透出“鼾声竟如此吓人”的自嘲,马的这份幽默,樊显然尚未悟透,虽樊宗马艺,已是一代名丑,但师徒间的差距还是显而易见。樊新民尚且如此,其他人大概也就可想而知了。如果说,处于低谷的秦腔真有所谓“金丑”、“银丑”,而马平民则可称“雅丑”、“神丑”以至“丑圣”。尤其他的“大丑”风范,高洁品位,名士派头,为20世纪40年代前后所仅见,着实令人如沐春风,如饮甘露,高山仰止。
马平民〔反串〕的本领,也很惊人。和丑行伙伴汤涤俗合演《司马拜台》,马的诸葛亮,汤的司马懿,虽非本工,还真像那么回事,通体当然一本正经,唱念表演,各循成规,但偶尔也有意出点怪相或开开玩笑,汤在司马懿亮相时,就大转其眼珠子,滑稽可笑,全场哗然,这种亦庄亦谐的演法,也属反串戏的一个特点,观众很能理解接受,甚至就看这个劲儿。马所扮诸葛亮虽难出怪招儿,却摹仿名宿王文鹏的嗓音韵味,几能乱真,观众欣然叹服。一次,40年代名旦邓维民欲〔反串〕《折桂斧》陈勋,马氏主动要求〔反串〕娃娃生陈植,邓喜而应允,但有言在先,求马不要逗他笑,马则以“请吃羊肉泡”为条件,待演至陈勋要打陈植时,马突然以稚气幼童哭声动作应之,邓维民终于还是“笑了场”。马也曾〔反串〕架子花脸戏《火焰驹》的《艾谦传信》,紧凑火炽,神情峻急,一锤一脚,毫不含糊。早先各行当演员,大都有这个本事,梅兰芳能演黄天霸,程砚秋能演《挑滑车》,此乃当日时尚,也算一彩。同时说明演员的训练有素,马的优势正在于此。
樊新民之《蒋干盗书》
马氏故去后,《蒋干盗书》例由樊新民(1922——1989)接手,樊是马之后不多见的秦腔〔大丑〕,《三滴血》的晋信书少有人可及,《连升店》亦工稳独异,《盗书》自是马氏法乳,规矩方正,落落大方。他演蒋干戴的那顶帽子,我特感兴趣。蒋是文人,自然戴〔文生巾〕,或者〔文丑巾〕,但这个“巾”,却与众不同,其上端左右两侧,垂挂着一双月牙形的“帽带”,活像两个大问号儿,人动它晃,颇有纱帽翅儿的感觉,耐人寻味。为此,我曾专门向演过蒋干的雷震中请教,方知这种装扮颇有来历,乃当年画家兼名票李友鹤先生与该剧导演封至模先生共同研究设计,没有按京剧戴花四楞子帽,穿花道袍及布袜子云子鞋,而是着眼于蒋干的特殊身份和总体形象,改穿湖色学士衣,腰系锦绦,足蹬朝方,戴古铜色学士巾并挂了左右一双“问号儿”。经如此“包装”,蒋干果然神气十足,儒雅风流,反衬出“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影射暗喻。而一双“问号儿”乍看起来,似乎是个小玩意儿,但在戏中,作用并不小,亦不可或缺的精心创造。首先,它有戏曲艺术的夸张美,装饰美,与蒋干的身份、性格、脸谱、服装和谐一体,达到造型的完整,且渲染体现出人物的滑稽可笑。其次,这顶帽子很适应戏曲表演的象征手法,蒋干从酒宴上下来,低着头,弯着腰,微微一顿,帽带自然而然左右摇摆,“醉态”十足;蒋干巡视帐内帐外,帽带即随其急促的步伐前后闪动,显示出人物内心的极度紧张;盗书成功,自以为得计,帽带上下翻飞,表现出人物的狂喜和张扬。帽带的设计,对表演而言,既丰富,又传神,谐趣深意双获。
由此看出,所谓“各有巧妙不同”,其“妙”就在于吃透剧情,理解人物,并寻求精当的表现手法。前人的艺术匠心,不可不察。
马平民的随和幽默,在正常演出发生意外时也有所表现。一次演《软玉屏》的丑旦黑氏,因刻划其狠毒刁钻十分传神,一观众正欲吃犁,竟愤而以梨击打,并随口道:“这狗日的咋这么恶的!”一次演《新忠义侠》的势利小人封承东,也因活灵活现,入木三分,招致观众瓜皮土块击打。马氏对此等事,十分理解,并不介意,或轻声告白:“这是演戏哩,嗷!”或风趣叮咛:“我演戏要认真,你的看戏不敢认真。嗯?”其潇洒台风,传为美谈。
遗憾的是,如此一位天才,其生存状况却极其恶劣,封至模先生痛惜道:“每月只有几十斤土面的待遇,日常生活困顿不堪,家中仅有一个小女,尚不足以抚养……死后仅存一条破旧棉被。”“所有创造与心得,并未很好保留下来,这是我们整个秦腔戏的重大损失。”马氏弟子雷震中兄也感慨说,他就帮马师拾过煤核儿、捡过树枝儿以引火;马氏最不爱演《王小过年》,因为他过年亦如王小,缺衣无食,但这是“应节戏”,逢春节必派这一出,马氏自是心怀隐痛而“苦中作乐”;马氏有憾于自己的穷困,对“平民”这个名字亦多感慨,便特意为其女取名马富华,似乎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富贵荣华”一番,为扶持女儿,他甚至亲自出马为女儿配演《走雪》的老曹福,还计划为雷震中和其女排《十八扯》,但境况不佳,心力不济,终未如愿。封至模先生叹曰:“一代著名艺人,竟如此而终,令人曷胜浩叹!时年48岁,真孔门之颜回,亡何早耶!”不过古往今来,类似事例并不罕见,有时有价值的东西,不一定值钱,而本不值钱的东西,竟能身价十倍,这就是“世事”。有什么办法呢?见怪不怪,乃不正常之正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