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艳&赵华：演不完的对手戏
（2008年4月28日《都市主妇》）
他们很像。
她明明一件素色亚麻衬衫，很洒脱也很简洁，偏偏一举手一投足，只觉得她浑身上下，眼耳口鼻舌身意，全是戏。她突地绽颜一笑，像刹一声点亮霓虹，小小的化妆间，一室皆春。而他很从容很安静，寸头剪得很熨贴，看着她的眼光，带着不自觉的呵护与宠爱。谈笑间，笑容不疾不缓。
她与他，都有一种干净的、明朗的、几乎是永恒的少年气质。她是王艳，他是赵华，她是艳美的青衣，他是威势的老生。他们是一对梨园夫妻，十数年，相恋相知，相扶相携，一路走来。
赵华，天津京剧院实验团老生演员。
王艳，天津京剧院实验团青衣花衫演员，毕业于中国京剧优秀青年演员研究生班，多次在全国京剧比赛中荣获大奖。2008年8月北京奥运会期间，她更将在国家大剧院为来自全世界的贵宾出演《白蛇传》中的白素贞。
关键词：无猜
提话：都说夫妻总是越长越相像，其实那相像早已开始。只有桃花才会开在春风里，骆驼才懂得恋慕甘泉，而一样的鸟总是一起飞。如果所有我掌心茧的记忆，你都懂，那请你温柔握住，而且不必问，爱情到底是怎么来的。
王艳：华子就像一个大哥哥。
赵华：那时候，从来没往这上面想过。
王艳记得，她从小就跟父母出入戏院看京剧，最初吸引她的，是大红平金桌围、鹅黄帷幕，七彩纷纭里，生与旦，华丽照人，神光离合，一进一退都是惊鸿照影。小小的她，有没有幻想过自己是女主角？
11岁那年，她顺理成章地考进天津艺术学院校。还没长开，小小的身架，一张小脸儿只有巴掌大。有个老师，一见到她，就把右手食指中指一并，叫她“十克”，说王艳的份量就这么点儿。同学开玩笑，说，不能和王艳玩捉迷藏，她躲在灯绳后面就看不见了。她开蒙学的就是大青衣，三年级开始就兼修武戏。她年纪小，更加混沌未开，一心一意，除了闭门练功外，心无旁骛。
赵华则是沧州人，家里人都爱唱戏，票房就设在家里。他还没桌子高，就已经看熟了台上的摸爬滚打，台下的吊嗓劈腿。11岁，家里要送他去天津学戏，他的小学老师、校长都纷纷来劝，说：“赵华是个读书的料。”赵华只说：“我太爱京剧了。”
在戏校，他长得很快，十四五岁就已经快一米七了，和同学们在一起，总是鹤立鸡群，大概从那时起，他就是同学们的大哥哥了，也包括她。文化课，他们俩坐前后排，有不懂的地方，王艳就回头问他。一来因为他成绩好，不怎么复习，也从来都是90多分；二来因为他沉稳，不是那些冒冒失失、只会欺负女生的毛头小子。
戏校读完，等毕业了。天津的几个京剧团，一个来学院要一堂宫女，另一个想要几个翻跟头的，对于人才济济的天津各剧团来说，最不缺的就是主演。领导却觉得把这些孩子们打散了非常可惜。各方正在议呢，同学们却只觉得是一场大假，没人督促他们练功了，四处玩去了。
只有王艳，每天抱着靠，去基功房，默默地练。她永远记得老师们说的话：曲不离口、拳不离手。还有“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导演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女孩子力气小，大靠扎得不牢，赵华经过看到，就进来帮她把靠系得紧紧的。有时候又过来，送一壶水。照赵华的说法：“我们都是根红苗正的好孩子，哪儿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王艳的心，却暗暗地动一下，又动一下。
有时候，王艳打把子（练武功），赵华就心甘情愿给她当陪练。男生力气大，身手敏捷，一上真招，王艳根本不是对手，就非得全力以赴。王艳笑说：“我的小蹦子（一种京剧常用的武术动作）就是他给我练出来的。”
有一出王艳拿手的戏《银屏公主》，最后一部分，银屏公主扎大靠迎敌，王艳的武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下了台，她会想起当年的基功房吗？
白天上课练功，晚上常有观摩演出，王艳总是信赖地跟着赵华一起去。回来的路上，常常夜深人静，王艳坐在赵华自行车的后座上，两侧常有白色的香花。她不自觉，靠向他的背，听见他热烈的心跳。
承——她是凤凰，一定要让她飞翔
关键词：成全
提话：怎么才能给王艳创造一个好一点儿的环境？赵华想，只有结婚。她是凤凰，就应该飞翔；她是钻石，不应湮没于琐事的尘埃。
王艳：都决定回家去偷户口本了。
赵华：我觉得她太需要一个安定的家了。
他们相亲相爱，两边家长也乐得合不拢嘴。赵华当时孤身在津，王艳的母亲一听就急了：“在外面租房子多贵呀，反正你哥（王艳的哥哥）也结婚了，搬家里来吧。”赵华考虑到不方便，还是没去。1999年，王艳父亲的单位实行货币分房，老两口想来想去，把这钱给了王艳，帮他们在河东区买了一套小小的房子。赵华呢，是家里的老儿子，父母当时都七十多了，也一个劲儿催他们结婚。老父亲甚至都表示要过来帮他们装修，赵华心疼父亲，独立装修好了房子。一切都争取少花钱，效果好，赵华聪明，什么事情一看就会，那么早，他们房子就采取了明暗结合的风格。
这是一场珠联璧合的恋情，是顺水行船，前方马上就是码头，他们即将停船靠岸。却突然间，洪潮涌现。
2000年，王艳的母亲突发脑溢血。同一年，赵华的师傅发现了肺癌晚期。赵华说：“我都疯了，每天，从一个医院奔向另一个医院，白天伺候一个病人，晚上又是一个。都是我至亲的人，我谁也舍不得呀。”
王艳永远忘不掉监护病房的气氛。每天，她和赵华轮着班，时时刻刻、不错眼珠地盯着监视仪，上面的曲线稍有起伏，就赶紧找医生。危在旦夕尚不能形容这种状态，这是危在分秒。有一晚，母亲的病房里，接连有两个病人过世，医护人员忙着处理，王艳在旁边吓得魂不附体，另一方面又强作镇静。
母亲病情稍稍好转，王艳把母亲接回家，从此，照顾母亲吃，给母亲洗，帮母亲翻身……这些工作都在她肩上了。不是不能请保姆，但王艳说：“我知道我伺候她一天，她就能过一天有质量的生活。”太累了。好几次，当她弄完一切，端着满满的水盆从卧室走向卫生间的时候，在过道上就一阵眩晕。半晌人只摇摇晃晃，定过神来，水洒了一地。
赵华看着她，只用两个字来形容：“心疼”。他想他们多年的练功生涯，他想父母的心血，他想她们的同学们，正一茬一茬地出来，在舞台上崭露头角……日子疾风般过去，人生虽然长，可是很多时候，起步慢了一点，就一生也追不上了。尤其是，其他人都在飞奔。相对论，就是这么残酷的一件事。
怎么才能给王艳创造一个好一点儿的环境？赵华想，只有结婚。她是凤凰，就应该飞翔；她是钻石，不应湮没于琐事的尘埃。
双方家长都有些不同意，一方面是家里事情太多，没有心力来操持；另一方面是担心他们年纪轻轻，就去过日子去了，影响了演艺事业。说服老人，谈得很艰难。赵华想，不如听大家的，缓缓？可是，他又是多么想要家的一个人。在戏校的时候，家远，其他同学一个星期回去一趟，他一个月能回去一次就不错了。最怕周末，校园空寂，傍晚时分，宿舍区里家家都在煎炒煮炸，那香气顺着晚风诱惑他，一地的树叶唰唰响。
当时的感受，现在的赵华终于明白了，那就是寂寞。还要寂寞多久呢？他不知道。
那一年，他们跟团里一起去台湾演出，放开家里的事，王艳像变了个模样，多日不见的欢颜，重新浮现。赵华看着眼前的山青水秀，以及巧笑倩兮的王艳，忽然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他说：我一定要和你结婚。王艳说：要不然，咱们回去偷户口本吧？
当然不至于此。父母们被他们的感情和他们的保证打动了。2001年，他们成为幸福的一家人。
转——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与你慢慢变老
关键词：太极
提话：他们俩，真是配得太合适了。他深稳、内秀，有读书人的儒雅气质，很多事情都会深思熟虑。但相对来说，行动力差了一点儿。而她性急，往往是不想就做，说了再想，这样，很多机会被她牢牢抓住，却也有时忙中出错——这时候，就需要他提点一下了。
王艳说，他能教我好多好多东西。
赵华说：王艳是一个太极高手。
让赵华最安慰的是，结婚这几年，王艳是一年一个台阶。
刚结婚没多久，王艳就去云南开拍戏曲电视剧《瘦马御史》，小别又碰上新婚，两人心里都猫抓似的。有时候赵华电话打过去，她正在拍戏，等她回过来，他又忙上了。于是，他们就以发短消息为主，哪一天都得发个上百条，有一天，他们没事数一数，居然发了400多条。还记得当年说了些什么呢？或者，有没有想到要收藏下来呢？他没有，她也没有。夫妻日子久了，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实在思念得苦了，他们也会去找一个戏剧的聊天室，起一个彼此认识又不会给其他人认出来的ID，匆匆地聊几句。戏剧聊天室，往往较简单，也没有视频也没有语音，真是键盘网线传情。她能看到屏幕上他打出来的话，却看不到那一端他的泪。
其实，那一年，也是赵家的多事之秋。赵华的母亲突然全身起红斑，入院一查，是白血病。母亲几进几出医院，赵华天津沧州两地跑。但是一切事情，他都自己撑着，他尽量给王艳留出专心演戏的空间。
2004年，王艳演了她的代表作《妈祖》，这是一出唱念做打舞都比较繁重的戏。王艳最喜欢的里面林默娘上紫荆崖采紫荆草的一段，导演特意为王艳设计了一段舞，边舞红绸边唱，同时拿着药锄和药筐走些技巧。马上又有一个翻身，走乌龙绞柱后带着红绸平转、卧鱼，中间还穿插着好些舞着红绸翻跟头。那出戏，王艳忙得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可是心里非常满足。这出戏去了台湾上演，她也以此获得第四届京剧艺术节优秀表演奖。
接二连三，她演《谢瑶环》，里面一身男装的谢瑶环何其英气。赵华就扮演里面的御史徐有功，夫妇二人对手不多，可是那份默契，任台上台下，谁也看得出。
2007年，中国京剧院排演舞台精品工程候选剧目《文成公主》，一位女演员在排练过程中受伤，王艳幸运地得到了这个机会主演文成公主，使她的表演事业，又上了新台阶。里面有一场，是假扮男人的公主与王子踢球，王艳演来，真是风流潇洒、气宇不凡，又不失女儿家的娇柔。
可是王艳却说，我最享受的一件事，就是一看下班没事，就赶紧两个人一起去超市。因为超市去得少，所以看着什么都好吃，什么都买，买回去，他切她炒，煲出清淡的汤来，两人静静地喝。
赵华最爱平凡的幸福，像其他人那样柴米油盐地过小日子，但是，他知道，要成功，就必须付出代价。这么年轻，就想老婆孩子热炕头，那就得在炕头上偎一辈子了。
所以，结婚了这么久，他们家的煤气，才走了50个字。
不是没有矛盾的。王艳较为大而化之，赵华则比较爱整齐，一看到家里乱，有时候就爱急。刚结婚的时候，两个人也掐过，对喊，一个嗓门高过一个。常常是王艳啪啦啦掉眼泪了，赵华才不作声了。
吵架归吵架，事后，两个人都后悔，都反思，想：“我要不说那一句话就好了……”日子久了，王艳就学会了如何与赵华相处。他急他的，王艳照样笑脸相迎，三言两语把话岔开，过后也不再提这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赵华笑说：“王艳最会打太极。”推手一定是所有家庭最适用的招式。
合——我愿意为你，付出我所有
关键词：梦想
提话：赵华笑了：“我觉得吧，所谓的大男子主义，就是小男子主义。怎么着，一个男人，这点儿胸怀都没有，跟自己的老婆争长短。你拦着人家事业不发展，你自己就成功了就幸福了？
赵华说，王艳成功，就是我成功，这是两个人的梦想。
王艳说：……
同台演戏，是最彻头彻尾的合作。赵华却说：一个家只能出一个唱戏的。演出之前很多天，就是戒除一切不良生活习惯，吃清淡饮食，早睡早起，保养脸和手，天天去吊嗓，而最重要的是，几乎不能说闲话费嗓子。路上遇到熟人，拱拱手，指指自己的喉咙，再摇摇手，如果对方是行家，自然明白。
如果两夫妻都唱戏，今天她不说话，明天他不说话，到后天，两人都不说。这日子还如何过？赵华决定去读书，以后改行当导演，还有，带学生。这样的牺牲会甘心吗？会不会觉得，大男人的尊严受损？
赵华笑了：“我觉得吧，所谓的大男子主义，就是小男子主义。怎么着，一个男人，这点儿胸怀都没有，跟自己的老婆争长短。你拦着人家事业不发展，你自己就成功了就幸福了。我觉得吧，王艳成功，就是我成功，这是两个人的梦想。”
王艳在一旁看住他，眼中似有雾，默不作声。
此后，一个导演，一个主演，又何尝不是天作之合？天空那么大，他们一起飞，总有一天，赵华会为王艳写一部戏，而王艳将在戏里唱出他所有的心声。他愿意为她量体裁衣，曲与词是他的玉尺金剪刀，而她身他曾抱，长短不消量。将来的剧本一定会是：“玉尺金剪刀，为君裁衣裳；君身我曾抱，长短不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