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田园词中的人物形象

尹  贤

词自五代开始,散发着浓浓的脂粉气。北宋大家苏轼“一洗绮罗香泽之态”,为词开辟了广阔的新天地。他将农村生活引入词中,在徐州任上所写的《浣溪沙》五首开了田园词的先河。词中有“旋抹红妆看使君”的农村妇女、醉叟、卖瓜人的形象。南宋大家辛弃疾继承发展了苏轼的田园词,在江西上饶、铅山乡村闲居二十年,留下的十余首词作中,出现了更多的农村人物。辛词善于通过对环境、人物姿态、言语、行动和细节的出神描述,塑造了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至可珍贵。

辛词写农村少妇形象特别突出。如《鹧鸪天·游鹅湖,醉书酒家壁》:“春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闲意态,细生涯,牛栏西畔有桑麻。青裙缟袂谁家女,去趁蚕生看外家。”农村男耕女织,饲牛,护桑种麻,农活多样,他们一一做来,毫不忙乱。词写谁家的一个年轻妇女,趁这不大忙的时节回娘家去,要看看孵蚕和蚕生的情况,要帮助做点什么。她衣着素净,意态安适,步履自如,显然是个好闺女、好媳妇。从这首词,可以看出辛词善于通过细节描写以表现场境和人物性格。平野,雨后,荠菜花,群鸦落在新耕的泥土上啄食,十分真切;加上桑麻,牛栏,作者随意点染几笔,并未作繁复的描绘(小词也不可能作繁细的描绘),清新的农村如诗如画,朴素、明净、充满生气的女主人公如闻如见。屠格涅夫说:“谁要写出全部细节――那就失败了;必须把握一些有代表性的细节。天才即在于此。”辛弃疾就善于把握有代表性的细节,他是词中之龙,是词中天才。

又如《鹧鸪天·鹅湖归,病起作》,大致在另一年同一时节,诗人病后出游,“携竹杖,更芒鞋,朱朱粉粉野蒿开”,见到几位年轻妇女:“谁家寒食归宁女,笑语柔桑陌上来。”她们当是从娘家归来,已见过娘亲和家人,了解到蚕生的好情况,还有一些新鲜可乐事,途中又遇着同伴,因此有说不完的话,嘻嘻哈哈。词只末后两语,妇女在田间小路走来的苗条身姿,轻快的步子,在桑树青枝绿叶和朱红粉白野花映衬下的红润面庞,欢快的气氛,都跃然纸上。这首词的细节描写更为省俭,使读者联想到他另一首词“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鹧鸪天·代人赋》),艺术效果出奇地好。

《清平乐·博山道中即事》写的又是一位妇女。诗人乘马夜行,经过溪边村道,这时鹭眠鱼静。但见“一川明月疏星,浣纱人影娉婷。笑背行人归去,门前稚子啼声。”正像王维辋川诗中的景象:“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月明下。”词中这个姣好的女子,衣服洗完,发觉马上行人停下来似爱慕地注视着自己,既高兴又羞涩,因此含笑,背着行人归去。结句“稚子啼声”,既交代了这位女子的身份,又打破词中的幽寂,增添生气,还启人想象这位年轻温柔妈妈回家后的情状,馀味悠然。

《玉楼春》所写的是几个不大的姑娘,颇有戏剧性:“三三两两谁家女,听取鸣禽枝上语。提壶沽酒已多时,婆饼焦时须早去。”这几个姑娘贪玩,提壶出门打酒,途中听得树上小鸟清脆悦耳的鸣叫,叫声就是“提—壶”、“婆饼—焦—”,怪有意思,一边听一边张望,不自禁地停步,玩笑起来。行人看见,有点为她们着急:“小丫头,出来打酒这么久了还没回去,当心家里婆饼真烤焦了!”有趣的是,姑娘们知道路而忘了打酒回家,行人想回家竟“醉中忘却来时路”,姑娘“借问行人家住处”,接着热情地指点:“只寻古庙那边行,更过溪南乌桕树。”词里写入对话,小姑娘活泼爽快,神态毕现。

以上这些生动美好的农村妇女形象,在我国千年词史中是罕见的。

辛词中又有农村老人(野老)、儿童及青壮年的形象。

大致作于铅山瓢泉时的《鹧鸪天》,上片描述了当地山野景色:“石壁虚云积渐高,溪声绕屋几周遭。自从一雨花零落,却爱微风草动摇。”清纯宁静的氛围,引出淳朴赤诚的老人:“呼玉友,荐溪毛,殷勤野老苦相邀。杖藜忽避行人去,认是翁来却过桥。”老人准备好米酒(玉友)、野蔬(溪毛),拄着藜杖,颤巍巍地出门迎候这位闲居乡野的诗翁客人。他老眼昏花,把前面走来的诗翁误认为是不相干的过路人,就避开让路。来人走近桥头,才认清正是自己一再邀请的贵客,于是又急忙拄杖过桥去迎接。词对这位乡野老人曲折的心理活动刻画得惟妙惟肖。老人的朴实、热忱、谦恭,令人难忘。

《满江红·山居即事》记述的仍是一位野老,在诗人“细读《离骚》还痛饮,饱看修竹何妨肉”,心情似有怫郁的时候,热情地以山果招待,让诗人高兴。“春雨满,秧新谷;闲日永,眠黄犊。看云连麦陇,雪堆蚕蔟。若要足时今足矣,以为未足何时足?被野老、相扶入东园,枇杷熟。”诗人眼看丰盈的田野,遇着这样一位意挚情深的老人,尝着颗颗新熟的金色枇杷,自感欣慰。

在宁静安祥的农村,老人们过着闲适的生活。《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环境清幽,简朴低矮的茅屋前,老夫妻正在庭院闲坐着拉家常,绵软的地方口音,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取悦。词下片就是老两口闲话的内容:“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大儿、二儿都勤劳不闲,生活无忧;就是小儿顽皮、贪吃。老人对小儿没有责怪,只是喜爱,其实巴不得小儿多吃几个莲蓬呢。老夫妻心中充满着幸福感。词中小儿“无赖”的形象跃然纸上。老人的白发童颜与四围青草绿水相映,形象鲜明。

辛弃疾是怜爱农村儿童的。《清平乐·检校山园书所见》:“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诗人眼看那儿童拿着长竿,偷打园内梨枣,不加喝阻,还叫别人也不要惊动儿童,让他偷打。这很像当年杜甫劝人“堂前扑枣任西邻”,出自对穷困妇人的同情。这偷打枣梨的儿童也可能是因家穷,西风起处天转寒,度日不易,如果只是淘气贪嘴,何至于要拿长竿偷打许多呢。

辛词中描写人物常是一鳞半爪,适当点染,以景衬人,景与人合,使读者如闻其声,似见其形。如《浣溪沙·常山道中即事》上片:“北陇田高踏水频,西溪禾早已尝新,隔墙沽酒煮纤鳞。”首句一个“频”字,可见高田上青壮农民奋力脚踏水车车水,似有车叶噗噗噗噗的入水声,还有人的欢笑和呼叫声。邻院家中,全家人才尝过新稻米饭不久,主妇就叫孩子沽酒,一边又在忙着煮鱼备菜,要犒劳车水的男人。众多人物,形象宛在。下片“忽有微凉何处雨,更无留影霎时云。卖瓜人过竹边村。”词中渲染天热人们口渴思饮的环境气氛,结句出现卖瓜人,草帽布衣,走村串院,穿林入竹,何其潇洒。

辛弃疾的田园词给我们展现的,是一幅幅宁静闲适的田园风俗画,是众多朴实淳厚、善良美好的人物形象,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辛弃疾的田园词,展示了他自己热爱农村、喜爱淳朴人民的思想感情。他乡居第宅名“稼”,自号“稼轩”,表示要向老农学稼。他虽做过多年地方官,但不贱视农民,在相当程度上对农民亲近。他中年以后过着闲适的田园生活,内心深处又埋藏着并不时涌动着壮志不酬、“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郊种树书”的不平和不快。他不像归田园居的陶渊明那样贫困,“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又不像隐居辋川的王维那样幽静,似不食人间烟火;也不像苏轼那样清超旷达,经常恬然自安,但又有他们身在田园共有的闲适心态。辛弃疾的田园词,也留下了他自己独特的人物形象。

(原载2019年《中华诗词》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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