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一百零四篇:​苏轼传 之结尾

  

郑熙亭文存之一百零四篇:

苏轼传

结尾
元符三年(1100)六月二十日,通潮阁下晴朗无风,东坡父子带了乌嘴犬,一日一夜,渡海至对岸雷州(今广东海康县)。少事停留,与秦观相会。方知范祖禹已于前年死在化州(今广东化州县)贬所,东坡痛惜祖禹史才,哀其早亡,悲恸长号不已。秦观已召为宣德郎(七品文散官),俟东坡从惠州搬家回,在廉州(今广西合浦)相会。
别过秦观,东坡父子即由海康赴合浦,连日大雨,河水暴涨,桥梁皆坏,乘舟渡河。苏过上船便睡,乌嘴扑向浊浪,泅渡彼岸,东坡护住《易传》、《书传》、《论语说》三部书稿,任小舟在浪尖颠簸,于七月间到达廉州。
“携儿过岭整七年,晚途更著黎衣冠”,东坡父子穿黎家服、戴椰子 冠,踏在内陆上,也算北归了。其实廉州仍在岭外,只是不似孤岛而已。从此喜事联翩,七月皇长子降生,新年改元建中靖国,皆有大赦。东坡一赦量移永州(今湖南零凌县);途中再赦,复朝奉郎、提举成都玉局观、任便居住。朝廷三降恩命,东坡在广东广西、岭上岭下、赣水长江之问,往来奔波一年之久。
这一日行将度岭,日暮投宿村店,有一老翁问从人“官为谁?”答是 “苏尚书”。老翁惊喜道:“苏东坡乎?”从人点头称是。老翁即上前向东 坡敬酒道:“苍天有眼,保佑善人。苏公过岭七年矣,年年梅花开时,皆盼君归也。”东坡为谢岭上老人,题诗于壁曰:
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
问翁大庚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
东坡七年远谪,不知骨肉之存亡;万里生还,再见亲旧如隔世。好人得宽,人皆欣喜。吏民僧道士大夫,皆以能得东坡一诗一书一画为荣。容州都峤山洞,有道士邵彦肃,携琴载酒谒见东坡:“相将乘一叶,夜下苍梧滩”,相随十日方归去,东坡赠《邵道士还都峤》诗曰:“乞得纷纷扰扰身,结茅都峤与仙邻。少而寡欲颜常好,老不求名语益真。”
此时东坡诗作,已至炉火纯青,即使随手应酬,亦皆言之有物,入木三分,如《和答广倅》总括平生经验道:“生还粗胜虞,早退不如疏。垂死初闻道,平生误信书。”英州城中,一江穿过,市人往来不便,州守何智甫建石桥,请东坡为记,东坡久在州郡,惯为此等善政,乃欣然为四言铭诗,凡56句,表彰何公,“甚勇于仁,始作石梁,其艰其勤。公以身先,民以悦使。老壮负石, 如负其子”。
东坡与何太守走在桥上,百姓夹道欢呼,东坡深受感染,乃为百姓谢何公:“愿公千岁,与桥寿考。”韶州太守狄咸,在韶石山作九成 台,以自煮蔓菁芦菔羹饷东坡,是以视为同道,因其韵奉和,倾吐肺肝:
华发萧萧老遂良,一身萍挂海中央。
元钱种菜为家业,有病安心是药方。
才疏正类孔文举,痴绝还同顾长康。
万里归来空泣血,七年供奉殿西廊。
东坡过岭下龙光寺,僧人以大竿竹两竿作肩舆,乘坐下岭,东坡以诗为谢:“斫得龙光竹两竿,持归岭北万人看。竹中一滴曹溪水,涨起西江十八滩。”
东坡从惠州搬来儿孙,一家在虔州(今江西赣州市)候船,停住40日。因苏洵早年游历曾到虔州,东坡于此地格外动心,与郡守、僧人、处士唱和诗二三十首,他把世事看透了:“宠辱能几何,悲欢浩无垠。回视人间世, 了无一事真。”当他觅得船只,时将发赣州时,接到子由书信,他已在许州 等候,桑榆末影,复忍离别,邀东坡同居颖昌(许州)。此时东坡已听到京都多事,甚于元祐之时,乃不敢北行,回书报子由道:“北方事,有决不可往颖昌近地居者。”决计居常州。
东坡九死一生,晚年归来,与骨肉团聚,乞望党争止息,天下安定。而朝廷行事,正与此愿相反,元祐大臣贬逐者,“死亡大半”,而“元祐奸党”之籍不除。章惇罢相,三贬至雷州司户参军,并非为其惨害元祐大臣, 而是因其曾不欲立徽宗为帝;曾布为相,仍作“斗牛”,为倾轧同僚,引用佞臣蔡京。眼见党争复炽,迫害无辜日紧,纷纷扰扰,国无宁日,东坡对朝廷大失所望,当他携带一家老小,过九江、湖口、舒州,抵当涂,吴江老友钱济明,派专使以诗来迎。邀东坡相会于金山。故人重逢于故地,自有一番感慨。大宋百年承平,蕴才育秀,如今一代良臣死亡殆尽,孑余之人尤羁党祸,人才寥落,江山为之逊色。东坡痛惜人物,痛惜家邦,无可奈何之下, 慨然呼号道:
早知臭腐即神奇,海北天南总是归。
九万里风安税驾,云鹏今悔不卑飞。
 
可怜倦鸟不知时,空羡骑鲸得所归。
玉局西南天一角,万人沙苑看孤飞。
吟罢,掷笔仆倒,从此一病不起。七月十一日船发仪真(今江苏仪征 市),十二日渡江过润州(今镇江市),十五日乘船赴常州。东坡从政45年,南奔北走,但总与东南有缘,“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进江入海”。一入东南,便不愿离去。东坡毕生追求至真至善至美之梦境,行遍天下,惟有东南风物,略与梦境仿佛。是以他从36岁至58岁,往来于江淮运河间,乞望安居东南一郡始终不可得,晚年方乞得个“任便居住”,奄奄一息,仍来东南。东坡平生遭遇,东南父老尤哀之。人心不名,人心不平:好人没好报,怨天耶,怨地耶,怨人耶?如今万死得归,病卧船上,飘泊江湖,无处安身,天下共哀之。船开处,两岸人众,随舟而行。以不同身份,呼喊着:苏子瞻,苏学士,苏东坡!东坡躺在舱内,听得真切。但他再也无力跳下船去,与父老答话了。只能闭着眼睛,喃喃重复一句话:“吴中山水要好诗。”
七月十五日,热毒转甚,东坡迁入真州东园,二十五日病危。米元章冒暑热送来麦门冬饮子。东坡毕生旧友,只有冰华居士钱济明在眼前。东坡执济明手,徐徐言道:“万里生还,乃以后事相托。”回顾苏过,取《易 传》、《书传》、《论语说》付济明,复道:“某在海外,了得此三书。今尽以付君,愿勿以示人。三十年后,会有知者。”言罢,微发一笑,眉宇间 秀爽之气,照映座人。
苏东坡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六月上表请老,以本官致仕。七月丁亥卒于常州,实七月二十八日也”。享年66岁。
文星落处天地泣,“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与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京都太学生二百余人相率为之举哀。天下士子以诗文为祭者不可胜记,惟有河南李方叔祭文最受称道,流传久远,其文 曰:“道大不容,才高为累。皇天后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识与不识,谁不尽伤?闻所未闻,吾将安放。”
东坡死后五个月,蔡京当国,设元祐党禁,以苏轼等诗文为禁书。随后居然明诏天下:“苏洵、苏轼、苏辙、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秦观、马涓文集、范祖禹唐鉴、范镇东斋记事、刘攽诗话、僧文莹湖山野录等印板,悉行焚毁。”旋再诏:“应天下碑碣牍额,系苏轼撰者,并一律除毁。”
东坡之文,正如精金美玉,而朝廷却深恶而痛绝之,畏之如虎,终崇宁、大观之政屡有禁旨,朝廷悬赏至80万。然而禁了没有呢?“禁旨禁旨, 一道废纸。”“禁愈严而传愈多。”大凡世间百姓所需,任何禁旨都是徒劳。“东坡在徐州所修黄楼,被易名观风,而民仍称黄楼。其手书石刻,吏民不忍毁,投入城濠中,弛禁以后,有人从濠中摹此刻,游人争购。朝廷见民贵苏文,竟由内府访求复制,一纸值至万钱。《英州石桥铭》值300千,《月林堂》三字值五万钱。士庶百姓,偶得东坡手迹,珍藏于家者,皆被贵人重金购了去。”李公择的孙子李彭,有诗论述此事曰:
笔底飓风吹海波,牍悬郁郁熙岩阿。
十年呵禁烦神护,奈尔焚柎灭札何?
东坡崇尚老庄,老子有一句名言,“死而不亡者寿”。东坡身后九百年一直为世人所爱,死而不亡者也。
1997年10月20日脱稿于石家庄
主要参考书目
《宋史》
《续资治通鉴》
《续资治通鉴长编》
《读史方舆纪要》
《苏东坡全集》(世界书局1936年版,卷首王宗稷年谱;苏辙墓志铭)
《苏轼文集》(孔繁礼点校)
《苏轼诗集》(孔繁礼点校)
《施注苏诗》(四库,别集二)
《宋诗纪事》(清·万鄂)
《唐宋八大家散文总集》(河北人民出版社)
《唐宋全词》(海天出版社)
《王荆公年谱考略》(清·蔡上翔)
《王安石评传》(民国·柯昌颐)
《王安石变法》(漆侠)
《宋代经济史》(漆侠)
《王安石》(邓广铭)
《苏东坡轶事汇编》(颜中其)
《东京梦华录》(孟元老)
《宋稗类抄》(清·潘永因)
《临安志》(1986·影印本)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编者简介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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