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红楼我的梦‖葫芦庙
葫芦庙里并没有葫芦,正如仁清巷中并没有人情。
在见到贾雨村之前,甄士隐先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僧一道在谈论一石一草的“风流公案”,说什么绛珠欢泪、情鬼下凡,隐隐地还说到了一件什么“蠢物”。他并不知道,这将是一幕爱与哀愁故事的演绎,一段繁华与苍凉岁月的开启。
他只是一个听故事的人,他猜不到结局,也看不清缘起。这个时候,他还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将发生怎样的故事,他跟所有的凡夫俗子一样,都对别人的故事充满了好奇,却并不了然自己的命运。
但那一僧一道却没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也许还没到时候。倒是给他看了那件“蠢物”,镌着“通灵宝玉”四字的那块石头。僧道说他与这石头有“一面之缘”,但这冥冥之中的命运线索,他当时并没有看得太清。
猛抬头,看见前面写着“太虚幻境”的大石牌坊,两边还有一副对联: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一时竟有些痴了。忽听一声霹雳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看时,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梦中之事便忘了一半。
不过是一个梦而已,甄士隐想。这时他看见乳母抱着的女儿英莲的笑脸,适才的梦更是抛到了脑后。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孰真孰幻,从来难分。
就像此时,当甄士隐抱着女儿英莲来到街前,竟又看到一僧一道,蓬头垢面、疯疯癫癫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并没有认出他们,他跟世人一样,从来没有把梦当真。
“弥勒真弥勒,分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世人与神佛之间,永远隔着一道误解的墙。这道墙的名字,叫做“障”。
所以当那僧道跟甄士隐说:“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并一再跟他说:“舍我罢!舍我罢!”他只把它当做疯话。
他紧紧地抱着英莲,就像全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以为这就能抱住女儿的命运,以为自己的臂弯能够呵护孩子的一生。
却听那僧人笑道:“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甄士隐仿佛感觉到什么,待要细问,那僧道俱已不见。市井依然喧哗,方才的一幕,又恍若一梦。
这时便见到贾雨村,这个寄宿在葫芦庙中的书生,本想进京求取功名,却困顿于此,每日卖文作字为生,但他的脸上却写满了欲望,而这欲望在当时的甄士隐看来,却是雄心与抱负。他愿意与他结交,因为断定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每有意帮助周济他,只是没什么机会。”
如果他知道,这个人日后会怎样待他女儿,会怎样回馈他的恩德,他还会这么想吗?这世间原本凉薄,不是所有的温暖,都能换回温暖。
英莲也抬头看见了贾雨村,她却并没有记住,这个将会决定她命运走向的人,多年以后,她还会看见这个人,却仍不认识,就像不认识自己的命运。
也就是这次在甄府,贾雨村遇见了娇杏,这甄家丫鬟无意中的几次回眸,竟让贾雨村谬托知己。很多人命运的山重水复,其实都源于当时的无心插柳。
展眼已是中秋。葫芦庙中的贾雨村,正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那月亮又大又亮,大得就像他的雄心,亮得就像他的欲望。
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眸。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头。
意犹未尽,复高吟一联: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其实,这些话,若不成事,便是书生的意淫,若成了事,便是豪杰的谶语。
恰好甄士隐听见,愈断定其是个人物。与其把酒言欢,彻夜长谈,更资助银两衣物,劝其择黄道吉日进京赶考。没想到的是,第二天,这贾雨村便不告而别,只是让人转告:“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
这就是人心莫测之处,你的掏心掏肺,却是他人挥一挥衣袖,不肯带走的云彩。
月缺月圆,转眼又是元宵佳节。英莲却偏偏丢了,这个被人贩子拐走的薄命女儿,开始了她一生命运的颠沛流离。“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当时的耳旁风,如今想起,句句如针,字字带血。
再之后,葫芦庙中炸供,一场大火殃及甄家,本来还算殷实的家底,如今俱已变成一堆瓦砾场。甄士隐只能带着妻子,投奔到岳丈家中,在冷眼和欺骗中惨淡度日,暮年之人,哪禁得贫病交攻,竟渐渐地露出了那下世的光景来。
忽一日,见一跛足道人,念念有词踏歌而来,满口都是“好”“了”二字,因听不真切,便上前打探。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叫《好了歌》。”
甄士隐刹那间便悟了,解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粱,绿纱今又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便与那跛足道人一同飘然而去,与这肮脏红尘不辞而别。
而当那贾雨村历经一番宦海沉浮再回来时,对甄士隐的去向却并不挂心,只是急着娶回那娇杏,对当年一回头的念念不忘,此刻终于有了回响。
娇杏也真是侥幸,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一子,又半载雨村嫡配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作正室夫人。
葫芦庙果然没有葫芦,但它本身就像一个巨大的葫芦,藏着周遭每个人命运的起承转合。当宿命的大火熊熊燃起,这些人也只有各自沉浮,各自悲欢。如断藤的葫芦,漂泊尘世。
而这,还只是命运的序曲。一场更加盛大的兴衰,即将上演……
也许,你还可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