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斟细语】王熙凤——当之无愧的“脂粉英雄”
编者按：
都说是一入红楼梦难醒，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对于《红楼梦》，太多的人读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一读再读之后，就会在心中产生千百种情愫，互相冲击，澎湃不止，对宝钗的敬，对黛玉的怜，对湘云的爱，对探春的赞，对凤姐的惧，对贾母的亲……还有对大观园的憧憬，那种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感觉，实在无以排遣的时候，你可以来这里——“红楼心语”！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栏目是每一位红迷朋友的家园，在这里你可以愉快地开启属于你自己的梦想航班，尽情地抒发你对《红楼梦》的喜爱之情。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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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是《红楼梦》小说众多人物中，塑造得最鲜活、最生活化、最出彩的。
儿时读《红楼梦》，觉得王熙凤就是一个十足的“母老虎”、女恶人，应该打入十八层地狱。第一次怀疑这一认识源于九十年代的一篇文章：北大学生汤晓燕曾在北京大学学生中做了一份关于《红楼梦》的问卷调查，反映出一些很有意思的现象。比如对林黛玉、王熙凤等人的看法，当代大学生与作者创作初衷及旧时读者的观点出现较大差异，王熙凤以绝对优势被认为是最成功的形象。不但如此，大学生在肯定王熙凤描写的成功时，还充分肯定了她过人的才智与能力。退休之后，有时间和心情再读《红楼梦》，懂得用简单的好与坏、喜欢与不喜欢来评价王熙凤，虽并无不可，但未免过于草率和绝对，开始重新认识王熙凤。
王熙凤也被大家叫做凤姐，贾琏之妻，王夫人的内侄女，金陵十二钗之一，贾府的大管家。《红楼梦》通过多人口来介绍她。首先是古董行老板冷子兴口中的王熙凤，“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秦可卿临终预感家族危亡，不嘱别个，独期凤姐，因为“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下人小厮兴儿的评论是：“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王熙凤的娘家人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说她是“男人万不及一的……，待下人呢未免太严些个”。李纨、尤氏对凤姐都有过评价，还有一些人嘴上不说、在心里头对她进行评议。
不仅在书里，即使在书外，王熙凤也受到读者太多褒贬。《红楼梦》问世以来，她是备受世人评说的人物。有人把她说成是四大家族中首屈一指的“末世之才”，而有人则把她说得一无是处，极尽权术机变、残忍阴毒。
我国著名红学家周汝昌晚年出版《红楼脂粉英雄谱》一书，作者在书中汇集红楼女性108人，以诗、文配图的形式表达作者对《红楼梦》中脂粉英雄的激赏之情。细读《红楼梦》，确实觉得王熙凤是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脂粉英雄”。
《红楼梦》第三回，黛玉进贾府，王熙凤浓墨重彩出场。这是《红楼梦》写得最精彩的一段。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这一段把王熙凤写的活灵活现：她跟三位小姐迎春、探春、惜春的打扮很不一样，头上、身上所有配件都是原颜色，金色、红色、蓝色、绿色，浓烈艳丽，热情活泼；身份特殊有特权，住的后院直通贾母后房；说话处处奉承贾母，贴心含蓄，先讲黛玉的好、美，但不给人太直接太肉麻感，却立刻讲到贾母心窝；会演戏，转变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哭因可怜黛玉，笑为逗贾母开心。看过这一段读者就会明白：王熙凤为什么会得到贾母的宠爱，贾母为什么会把全部权力交给她，她为什么管家管得非常好——她是所有媳妇里面最能干的。
贾府上下的女孩子都是千金小姐，气质沉稳，彬彬有礼。王熙凤虽出身名门，大家闺秀，却与她们不同，打扮、说话、做事俨然现代女性。她的社会触角长，既可以伸向官府，伸向佛门，也可以伸向宫廷。她口齿伶俐，什么事都敢做：如私拿东西去当，给外面的人平事，放债生息、重利盘剥、聚钱敛财、弄权铁槛寺等等。因为她能干，才能把这个家管得那么好；也同样因为能干，会搞很多非法的事，以至于后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协理宁国府”是小说描写王熙凤管家的精典案例。凤姐受命于危乱之际，面对宁府积重难返的局面，她一上来就理清头绪、抓住要害，抉出宁府管理上的主要问题。
“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此五件实是宁国府中风俗。”
用现代管理学分析，这几条其实就是今之所谓人事财务两大经脉。王熙凤对症施治，责任到人，立下规则，赏罚分明，自己不辞劳苦，亲临督察，过失不饶，惩一儆百。经此整肃，果然改观，人人兢兢业业，事事井井有条，家族上下无不称叹。
评价王熙凤一定要说小说中的两个著名事件。
“毒设相思局”：置贾瑞于死地，王熙凤带有相当的自觉性。贾瑞是男性，他怀有调戏凤姐的非分之想，主动挑起这件事。贾瑞完全进入“痴”态，完全丧失理智，王熙凤讲的每一句话他都相信。贾瑞之死的确属于自投罗网；但这个罗网恰恰是王熙凤铺设的。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和他人结缘，有善缘，有恶缘。用理智和修养尽可能把恶缘转化为善缘，尤其在情感方面，更要慎重对待，对待恶缘亦不可索取性命，正当自保亦可。
“赚取尤二姐”：在尤二姐的人生中，王熙凤扮演了最主要的夺命煞星。作者对凤姐的行为不加褒贬，只作白描，又故意渲染尤二姐“水性杨花”和不善心机的性格弱点，以及宿命轮回的神秘色彩。但文学高度的艺术真实还是深深震撼读者的心灵。小说没有停留在对于是非善恶的简单评判上，而是在一定意义上让愿意思考的读者悟到人生某些不幸的真正原因。作者对天真的尤二姐、聪明干练的凤姐，都深为惋叹。尤二姐吞金自尽让读者无限同情；而凤姐行为虽属酷毒，但身处多妻制社会中的她，同样有其可怜无奈的一面。读者可以指责她的“毒”，而不能谴责她的“妒”。因为凤姐在毁灭尤二姐生命的同时，未尝不是也磨灭了自己作为“人”的存在基点。在这层意义上，她也不是自己命运的主人，这是她人生的悲剧。
王熙凤在贾府中的辈分是孙子媳妇，各种合力，把她推到一个掌管贾府家务这样一个显要的地位。她办事果断、胆大心细，在无比复杂的环境下苦苦支撑着将要倾倒的家族，那样的才能、那样的干练是一般人很难做到的。如果把贾府当中的长幼、尊卑、亲疏、嫡庶、主奴等等关系，交织成一张网的话，那么王熙凤就处在一个相对中心的位置。她要同各种各样的人物打交道，所谓上有三层公婆，中有无数的妯娌、叔嫂、兄弟、姐妹、以至于姨娘、侍妾，底下还有大群的管家、陪房、奴仆、丫鬟、小厮等等，看起来权力无限，风光显赫，其实也是在火山口上，是众矢之的，个中辛苦，唯有自知。
以往评论王熙凤几乎一致肯定她的才干，而常常不加分析地否定她的欲望。其实，作为一个“女强人”，无论在当年或现代，这二者都是不能截然分开的。从小说的全部描写看，王熙凤的欲望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无节制、无底线的贪欲，常常以压抑他人的欲求、牺牲他人的幸福、危及他人的生存作为代价。这种贪欲和权欲发展到极致，便会变成专制、暴力。如惩罚丫头、拷问小厮、盘剥奴仆、追剿无辜等，带有分明的专制、暴力气息；而她的工于心计、擅于权术又使这专制、暴力带有遮掩的“文明”色彩。
对王熙凤其人，作者固然有深刻犀利的批判和洞幽烛隐的揭露，却也不可遏制地赞赏她的才能和叹息她的命运。贾府靠山冰消、彻底败落，凤姐身败名裂、万事皆休。作为今天的《红楼梦》读者，对于她“一从二令三人木”结局，不必花费过多心思去猜谜底。
王熙凤身上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能够开拓人的视野，能够补充人生阅历，能够增长人的智慧。对王熙凤不能以简单的褒贬概之；即以作者判词和曲子而言，何尝不充溢着精警的箴言和反复的咏叹，足见作者复杂、悲悯的态度。
《红楼梦》里的人物多属女性，然而这些女性艺术形象的悲剧意义和人性内涵远远超越性别的界限。王熙凤的才干、欲望、命运都如同一面镜子，正如“风月宝鉴”魔镜，其光彩照人的正面和身败名裂的反面共存于一体。细品王熙凤这一鲜活艺术形象，对当今才华横溢而又贪欲难遏的时代风云人物具有一定的警示作用。这可能是曹雪芹当年意想不到的，而这正是《红楼梦》精典的永恒魅力。
作者简介：
五谷丰登，1985年本科毕业，喜欢哲学、历史、文学等，是一位在教育岗位从教30多年的专业教育工作者。现已退休。已有十几篇《红楼梦》人物评析文稿在公众号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