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铁匠:风雨高谊街
回顾高谊街往事,像翻看一本卷了边的旧书。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8月,中东铁路特别护路军的沙俄部队头顶烈日,风尘仆仆抵达哈尔滨。
大胡子上尉切尔卡什宁骑在高头大马上,在松花江九站码头向西侧挥动了一下手中的马鞭,其所率哥萨克骑兵连士兵即刻甩蹬下马,驻扎营地。所驻营地后来便被称为哥萨克街。这是高谊街最早名称的由来。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哥萨克街改名为高士街。1958年改为高谊街。
19世纪末,根据《中俄密约》,沙俄以保护中东铁路筑路人员为名,组建中东铁路特别护路军,进入中国东北,在铁路沿线分段驻扎。护路军多次扩建,最多时达1.5万多人。
当年,中东铁路特别护路军司令部设在哈尔滨,护路队伍遍布市区, 20多条街路都以所驻部队命名,如:辎重街(现香吉街)、工兵街(现公滨路)、炮队街(现通江街)、陆军街(现中山路)、给养胡同(现通江胡同)、司令街(现司徒街)等。
偏脸子上坎驻扎了多支部队的俄国大兵,哈尔滨老人至今还习惯的称呼民安街一带为莫斯科兵营。
哥萨克街长380沙绳(俄度量单位:一沙绳等于2.134米),宽10沙绳。也就是说,老街长810米,宽21米34,两侧人行道宽均为5米,马路宽11.34米。道路宽度与著名的中央大街相同。
马路铺花岗岩方石,方石是从位于吉林省德惠市老少沟(中东铁路与松花江水运的枢纽)拉来的,不是很规则,有缝隙,可渗水透气,春季不翻浆。不足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穿高跟鞋容易崴脚,好在出行时一般都有马车。
据哈尔滨老人说,哥萨克大兵时常骑着高头大马在老街上横冲直撞,飞奔的马蹄在方石上溅出一路火星。经过无数次马蹄铁掌打磨,此处的方石似乎比其他街路更显光亮与圆滑。
按照两国政府的协定,当年的埠头区为中东铁路附属地,俄国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和方式进行城市的规划建设。因此,哥萨克街便带有着强烈浓郁的俄罗斯色彩与风情。
在我的印象里,老街人少车稀,道路空旷,远没有中央大街的繁华与喧闹。道路两旁的树木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处处是绿荫。墨绿色木栅栏合围的庭院里,丁香花、梨花、杏花、桃花……此起彼伏,竞相开放。走在路上,清香拂面,使人感到田园般的恬淡放松和幽静。
当年,高谊街两侧建有许多俄罗斯建筑风格的黄房子。哈尔滨黄房子造型有100多种,建筑结构却只有三种:“木刻楞”结构、“板夹泥”结构、砖木结构。高谊街的黄房子属于后者。
80年代后期,单位曾分我一处福利房,在高谊街北头,在这种黄房子里,我和老婆孩子生活了多年,对黄房子十分熟悉。
黄房子墙体近一米厚,洋铁皮坡屋顶,室内有烧木柴的壁炉,入门处搭有木质的门斗,双层木门,避免冬季冷空气的直接灌入。
俄罗斯人建造的房子,实用而美观。建筑的墙角、门窗上、屋檐下都带有黄白相间的几何造型,进户的木门上还有漂亮的木雕装饰。黄墙红顶绿色门窗与自然环境浑然一体,和谐融洽。
俄国人搬走后,中国的铁路员工搬了进来。也许是受俄国人影响,新主人并未垦荒,在庭院里种植玉米和蔬菜,大量的果树被保留了下来。收获的季节,熟透的果子红红黄黄落了满地。
当年,在我的眼中,那里就是水果一条街。
文革第二年,我进入市第七工读中学读书。学校在高谊街的北头,高谊街是我上下学的必经之路。
在放学的路上,我和同学经常采摘路边的果子吃。当时,我们整天爬大树、上屋顶,练习古人的飞檐走壁,那齐腰高的木栅栏,对我们来说如履平地。
整条街的果子,我们吃了个遍。谁家的稠李子大,谁家的樱桃甜,谁家的杏好吃,我们了如指掌。
在高谊街的西侧,有个腿脚不是很利落的老头,常年拄着一根手杖。我们背地里叫他铁拐李,他家的果子品种多、口感好、产量大,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
有一次,我们把衣兜、裤兜、假军帽装的鼓鼓,正准备撤离时,被铁拐李手持手杖,堵住了退路。
老头怒气冲冲地说,偷我的果子,踢碎我的花盆,还想溜?
我们低声嗫嚅着:踢碎花盆不是故意的。并掏出了水果和身上所有的零钱。
老头却没要,小兔崽子们,记住喽,下次走门,再踢碎花盆,我打折你们腿。
以后,我们真的走门了,并和老头成了朋友。我们愿意听他像说书一样讲史,也愿意帮他除草、剪枝、施肥、修整园子。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毕业。
初中三年,我们正在长身体。铁拐李家的园子,成了我们补充维他命的绿色供应基地。
毕业前,我们去跟老头告别,老头有些激动,眼泪汪汪地,小兔崽子们,记住喽,有空来看看爷爷!
走出很远了,我们回头,铁拐李依然站在木栅栏边上,双手拄杖,稀疏的白发在风中飘动。
在当年的高谊街上,除平层的黄房子外,还有数量不多的二、三层小洋楼,使老街显得高低起伏,错落有致。
黄房子里住的是中东铁路高级管理与技术人员,小洋楼里住的是政府官员和富商。他们出入的马车高档而华丽,显示着与众不同的身份。
据铁拐李爷爷说,老街上曾住过臭名昭著的于琛澂。
上图,伪满洲国治安部大臣、三江省省长于琛澂和他在双城的豪宅
于琛澂,绰号于大头,曾任伪吉林省“剿匪”总司令、伪第四军官区司令兼三江省省长、日伪联合“讨伐队”总司令、伪满洲国治安部大臣等。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2月,他曾率领五个旅的伪军与日军第二师团一起击败东北军,攻占了哈尔滨。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秋,日本天皇颁授于琛澂一枚菊花大勋章。次日,于琛澂肥头大耳的照片就登在了哈尔滨《大北新报》等报纸的头版上。
于琛澂自知罪孽深重,害怕被暗杀,行踪不定,有多处住宅,连卫兵也不知道当晚他将在哪个姨太太家里过夜。
但是,自作孽,不可活。
抗战胜利的前夕,南京政府宣布,于琛澂为伪满甲级战犯。听到广播后,他惊恐万分,突发脑溢血,一命呜呼。这个血债累累的大汉奸,在57岁时,终于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老街的最高建筑,当属三层的红霞幼儿园了。红霞幼儿园建于1902年,位于高谊街与商市街(红霞街)交口。
红霞幼儿园造型丰富,曲线流畅。有古罗马建筑的门柱和廊柱,宽敞的露台,圆弧式额窗,顶部是洋葱头小穹顶的塔楼,看上去好似中世纪的古堡,洋溢着浪漫主义的色彩与贵族血统的气派。
上图,红霞幼儿园老照片
站在圆柱形的塔楼上,周边全是窗户,视野通透。如果天气好,可以看见远处马迭尔旅馆建筑上方飘扬的俄国旗帜。民国十八年(1929年),宋庆龄赴欧洲考察归来,曾在这家远东最豪华的旅馆里品尝过正宗的俄式大餐(当年的菜谱,被这家宾馆保留至今,并命名为“国母宴菜谱”)。
红霞幼儿园为犹太人设计,当年是一个美国富商的私人住宅,后来几易其主,先后住过姓常的中国富商和伪满政府哈尔滨市一个姓赵的伪市长。
据铁拐李爷爷说,在富商和伪市长居住期间,这幢楼房的四周戒备森严,布有明哨与暗哨。塔楼360度无死角,是老街制高点,还配备有大正十一式机关枪,防止武装侵入。
塔楼是否配备有机关枪,我无从考证。但在当时各方势力纵横交错,胡子土匪横行猖獗的年代里,这些防范措施似乎也并不多余。
1949年4月,经哈尔滨特别市政府批准,这里开办了东北红十字协会幼儿园。在首批招收的孩子当中,就有铁拐李的小孙女。
铁拐李爷爷曾让我们看过他孙女幼儿园的毕业照。泛黄破旧的照片上,老师和孩子都咧着嘴笑。铁拐李爷爷说,幼儿园有25个老师,20个老师是苏联人,孩子大多是苏联人、犹太人、中国人,个别还有美国人、波兰人。苏联厨师所做的甜饼和鱼子酱,成了他孙女食品的最爱。
1955年,幼儿园划归哈尔滨教育局,更名为商市幼儿园。1962年,改名为红霞幼儿园。我小学同班同学曾在商市幼儿园毕业,他移民美国近二十年,2010年回国省亲时,邀请幼儿园的伙伴旧地重游。
当年的幼儿园如今已变成市教育局一个部门的办公室,房屋格局没有大的改变。过去地下室是幼儿园的厨房和餐厅,1楼是园长室、教室,2楼是活动室,3楼的塔楼是他们午睡的卧室。卧室里没有床,打的是地铺。午睡时,老师们会轻轻拉上厚重的遮光窗帘,那带有俄罗斯风格的印花窗帘,至今还保留在他们的记忆中。
上图,红霞幼儿园入口处、铁艺栅栏、塔楼和保护建筑铭牌
提起过去的陈年往事,回忆童年的幸福时光,他们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却禁不住泪流满面。
人生的路太短,走着走着就老了。离开时,刚脱下开裆裤;归来后,已经白发苍苍。古堡依然是古堡,孩子却不是曾经的孩子了。
上图,这个小伙子来自俄罗斯,名字叫维嘉。据翻译介绍,1950年,维嘉的爷爷在哈尔滨上东北红十字协会幼儿园。维嘉的爷爷还健在,他拍张老建筑的照片回去给爷爷看看
在高谊街的南头,有栋石头贴面的二层小洋楼,据说当年的主人是一个犹太富商。
夏天的晚间,路边的花香似乎更加浓烈。一帮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半大小子,经常坐在马路牙子上唱歌,对面就是二层的小洋楼。
上图,高谊街在院内仅存的黄房子
小洋楼二楼的一侧,住着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有三个女儿,都水灵,都漂亮,都处在人生最好的年龄。其中一个是我们中学的校花。
姑娘像盛开的鲜花,引来了众多嗡嗡的蜜蜂。嗡嗡的声音就是蜜蜂的歌声。
那年月,“芦笙恋歌”、“敖包相会”、“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歌曲是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会腐蚀人们的革命斗志,没有人敢唱。半大小子们唱的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抬头望见北斗星”、“准备好了吗”等红歌。
偶尔窗帘上出现的身影,会使他们更加亢奋,歌声也愈加嘹亮。
演唱会一般持续到很晚,直到二楼熄灯才宣告结束。
还有胆子大的,白天找个理由进屋搭讪,被校花的父亲毫不客气地撵了出来。
姑娘长得太出众、太引人注目,是父母幸福的烦恼。
上世纪90年代,我家的黄房子被拆迁了。在此之前,老街上除红霞幼儿园、七工读中学以外,街面上百年老房已经消失殆尽,包括校花家的二层小洋楼。
在小洋楼的原址上,矗立起七层的高楼,周边是无数个店铺。我在此路过时,一个店铺的喇叭正在反复播放录音:“手擀面,小时候妈妈的味道。手擀面……手擀面……”录音机磁头老化,带着嘈杂的噪音,使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大约在2010年,朋友自远方来,想买幅油画作为旅游纪念品,他外国文学研究生毕业,有俄罗斯情结。
我领他去了索菲亚广场,那里有很多画廊。
在一家画廊里,大大小小的作品,挂了满墙。朋友的目光被一幅油画所吸引。
画面上是一条寂静的小街。夏日里的一场急雨,把房屋树木道路冲刷的干干净净。一洼洼的积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和黄墙红顶的建筑,仿佛有潮湿而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画面逼真,场景熟悉。我脱口而出,这不是高谊街吗?
刚说完,我就后悔了,人家招牌上写着作品“均为俄罗斯写生”,你这是要踢馆吗?
脑后束着马尾辫的画家似乎并没有生气,他说,大哥好眼力。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曾经在高谊街住过。
马尾辫眼睛一亮,我是在高谊街长大的。
后来聊了一会儿才知道,马尾辫在第九十一中学(1968年七工读中学改名为第九十一中学)毕业,是小我几届的校友。
我们越说越兴奋,越说越热乎。听说朋友要买那幅油画,他死活不肯收钱。我们当然不能白要,反复推让,最后以油画颜料的成本价成交。
意犹未尽,我们在话剧院附近找了一家小酒馆边喝边聊。
上图,现在的高谊街
因为老街,我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因为老街,我们仿佛成了认识多年的朋友。老街见证了我们成长的过程,老街独特的历史文化把我们连接在了一起。
太阳西斜的时候,啤酒瓶子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我们都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