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风起2》连载22

巡视组来了

恰好这个时候，上级巡视组说来就来了。

上级巡视组是例行巡视。这次巡查党风廉纪方面的问题，主要是对党委和政府领导人进行巡视，当然对其他领导干部的问题也要关注。换句话说，就是主要针对掌握大权的的领导干部，对人大政协的领导人，也就是关注而已。

不晓得什么缘故，丁刚强被特别关注了。他不在党委或是政府任职，不是掌握大权的那批人，居然中了一枪。

很简单，有人举报了他。没有人举报，也轮不到他被特别关注。

丁刚强被关注，还是柳如是最先提供的信息。

柳如是已经离开了朝阳市，调到省残联下设的一个宣传机构工作，主要做网站和微信微博方面有关信息的搜集和整理工作。她主持编辑一本供领导同志参阅的《舆情通报》，这个不定期的内部刊物，很受领导同志的欢迎。后来江东省的网络管理办公室编辑类似的刊物，收集信息的办法，就是从柳如是那里学了去的。

柳如是是从网络平台和微信微博海量的信息帖子里，发现了一个举报的丁刚强的帖子。

现在的举报信，已经不再是以前用打字机或是手写个信件，通过邮局寄到某某机关去，而是直接通过网络发送。一种是点对点发送，另外一种是通过网络平台发送后发散。现在的人办事求简单，不想去邮局买邮票写信封，再一封封投到邮筒里去，那样费事费钱，还未必能够投递到位。各个机关单位都设有互动邮箱，或是别的什么交流信息的平台，纪委监察等部门有专门接受举报的通道。上级的巡视组来了，自然要开通民间渠道，鼓励人们通过网络等方式反映情况。

这一回巡视组来了，柳如是从江东日报的微信公众平台看到消息后，马上就把公布的互动平台地址记下了。或许她天生就是做网络信息的材料，加上对丁刚强有特别之情，她可以从好些线索里理出个头绪来。

更巧的是，这次举报丁刚强的人，发举报帖子时，没有采取什么保密措施，或是有意掩盖自己的身份，举报人赤裸裸滴地上阵，自报家门，自称是冯胜林省长的秘书的儿子，并附上了真名真姓和电话号码和联系邮箱、企鹅号也就是QQ号。

举报的主要事实，是丁小强违规举办网络直播联盟和为许小晴的网络达人买票竞选的事儿，附带还说丁刚强要宣传部副部长李远拨付了一笔费用，支持“江东美食汇”这个创意文化产业。举报的事情，似是而非，真真假假。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反应，巡视组似乎没有当一回事情。

柳如是当然知道丁小强开了个公司玩直播，也知道江东美食汇的名气很大，也看到过网络直播联盟的消息。事实是不是如那个省长秘书儿子举报的那样，她弄不明白。柳如是马上给丁刚强发微信，在第一时间就把那些个帖子转给了丁刚强，提醒他留点神儿。

丁刚强立马回了几个字：“多谢一如既往真诚关注。父子关系清晰，本人与此无关联。”

柳如是立马回了一个笑脸。她知道网络监控的套路，不敢多说几句话多写几个字。

按照常规，人大常委会和政协的头头儿，虽然是省级领导干部，但不如在一线的党委和政府的负责人，属于二线。从省委和政府领导班子中退下来下来的干部，不少被“安排”到人大常委会和政协的。一些地市委书记资格老一点的，也可能会“安排”到这里去。“安排”是干部管理，提拔任职的一种说法，这是中国的国情。这些干部，有个名头而已，并不具体分管什么事儿。也就是说，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不是视察一下，议论一下，出出主意，提提建议。这么说来，巡视组来了，一般不会把这些人作为重点，除非是有人举报，或是民怨太大的干部。

丁刚强虽然对柳如是说“父子关系清晰，本人与此无关联”，但他很明白，既然有了这个帖子，又是实名举报的，还是会引起重视的。对一个省级干部的实名举报，即便柳如是的《舆情简报》不摘登，纪委监察巡视组那边，肯定会做出反应。至于他们会不会动手，什么时候动手，那是很难预测的。他在担任市委书记期间，处理这类事情的做法，一般是先放一放，看一看再说。说得好听一点，是要尽量保护干部，其实是在寻找确凿无误的证据。用政法队伍的行话说，要办，就要办成“铁案”。

丁刚强心里犯嘀咕了：既然自己知道有这么一个举报帖子，自己自然要说清楚。他把那个举报帖子琢磨了好几遍，决定先主动一点的好。

他把秘书小季叫了进来，交代他这两天把所有的公务活动推掉，自己准备写个材料上报给省委。

季秘书一脸茫然，他还不知道网络上有那么一个帖子，便问：“哪方面的事情，要不要我来代笔？”如果一般性的公文，秘书代笔是常有的事，季晓春随口而出说了这么一句。

丁刚强摇摇手：“我自己的事，还是自己来吧”

他又说，你把汪洪亮找来吧，有些事儿我要交代。

什么叫争取主动

汪洪亮走进丁刚强的办公室时，丁刚强正在专心写自己的说明材料。

丁刚强示意汪洪亮先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他要把一段话写完再说。

汪洪亮已经习惯了丁刚强的办事风格，不声不响地坐了下来，掏出手机，按下了关机键。他和丁刚强在办公室说话时，总是习惯地关掉手机，有时还特意抽出电池。这是朋友教给他的招儿，免得给首长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季秘书泡好了茶，自动退到隔壁办公室去了。

汪洪亮以前很少到丁刚强在省政协的办公室来。自打这位老首长、老同事、老师兄当了市委书记以后，他一般不去丁刚强的办公室。毕竟他们有一层在星火集团的关系。虽然丁刚强早已经退股，互相之间不再有经济关系了，毕竟少一事总比多一事要好。

接到季秘书的电话，汪洪亮觉得有点突然，毫不犹豫丢下手头的事情就赶过来了。丁刚强办事的的风格，过去的习惯，汪洪亮是很清楚的。大凡有紧要事情的时候，他才会破例叫秘书给自己打电话。其他时间彼此联系，大都选在休息日里见面，或是直接拨个电话，随便聊几句什么，汪洪亮就会心领神会。

丁刚强还是在朝阳市的时候，为了处理星火集团的股份问题，他是叫胡建设秘书打电话来的。他们约在朝阳市委招待所的小餐厅里，一边吃饭，一边谈事。饭吃完了，事儿也谈完了。几天后，汪洪亮打个电话来，只说三个字“办好了”，没有什么多余的话。

丁刚强好几次对同学校友们说，汪洪亮这个人，理解能力强，办事利落，靠得住。

汪洪亮很注意的是，他与丁刚强、许晴晴和任萍等几个人之间的联系，从来是很谨慎的，除了过年过节礼节性的问候外，基本上不发信息，即便现在微信联络这么便捷，也从不发微信。因为那样会留下记录。好多事情当面说几句就够了，电话联系也很简洁。在他们看来，越简单越好。

丁刚强离开朝阳市之前，也是胡秘书打电话给汪洪亮的，通知他专程去一次，一起办点私事。

汪洪亮自然明白“办点私事”是什么含义。丁刚强平日里不收红包、更不插手工程项目什么的，没有私房钱。这办点私事，免不了要花点钱，需要汪洪亮处理才好。

汪洪亮陪同丁刚强，带着礼品走访了几个老朋友，都是没有工作关系的私交。他还特地去一个老同学父亲的墓地献了一束鲜花。这个老同学的父亲是个老红军，1950年代解甲归田，终老故乡。老红军曾经到市委大院批评过丁刚强一次，就是那次当了网红抗洪书记以后，告诫年轻的书记，绝不可轻飘飘地听从记者摆布。丁刚强在市委常委生活会上讲过这件事，说到动情处，还流下了眼泪。他感慨地说，什么叫关心关怀？这就是老一辈纯真的做派。做领导干部的人，首先要思想上自律。

汪洪亮悄悄地陪着丁刚强办完这些事，甚至对秘书胡建设也没有声张，才悄悄地离开了朝阳市。这个事情，汪洪亮从未和别人说过，即便是老上级许晴晴，或是丁刚强的夫人任萍大姐，也不曾提起。

大约过了一刻钟，丁刚强终于抬起头来，铺开手头的一张纸，递给汪洪亮：“有点麻烦了，你先看看。”

汪洪亮刚看了几行，就跳了起来，骂道：“他妈的，造谣造谣，无中生有。”从不说粗话的人，竟然有些失态了。

丁刚强严肃地说：“洪亮呀，发什么火。你不是当记者那时候了，要冷静，看完再说。”

汪洪亮气愤地说道，这样的贴子，造谣呀，还把李远部长也扯进来，完全是胡扯。不要管他，随他们去查。小强他们那个平台，压根儿与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丁刚强却说，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他丁小强不是我的儿子。再说，小晴成为网络达人那个事，你就没有拢边？“拢边”是江东土语，有“靠边”或“插手”的意思。

丁刚强又说：“既然有人举报我，早晚要说清楚的，不如我自己先说，争取主动嘛。”

汪洪亮瞪大眼睛问：“什么叫主动？”

丁刚强解释说，什么叫主动？说清楚了就主动了。咱们这一级的干部，难说自己就没有一丁点儿问题？以前我们在一起吃饭，就没有让公家买过单？给我配的专车，就没有办过一次私事？逢年过节，多少总会收几个至亲朋友的红包吧。再说，我离职下海那几年，也还是有许多那麻烦事儿的。即便我后来退出来了，小强还是做了几年名义上的股东。这些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较起真来，还是站不住脚的。主动点好，别让这件事儿，把别的事儿牵扯出来了。

汪洪亮气愤地说，就你说的这些事儿，多大点的事儿，扯出来又怎么样？我就不信，你没有在星火集团领过一分钱的工资，不就是有些不好处理的费用，在我们那边报销了，你又没有塞进自己的腰包！还有就是吃几顿工作餐，会出个什么大事？星火给国家交那么多税，解决了多少人就业的问题，赚回来多少外汇？这个账怎么算？

丁刚强笑笑说，你别激动哟，我当然不怕查。不会一美遮百丑的。还是先看看我写的这个吧，我的意思是，一归一，二归二，是什么就说清楚什么，该作检讨就作检讨。说清楚总归是好事，自己说更加主动。

朋友圈惹的祸

汪洪亮不再吭声，便低下头来，把丁刚强写的那几页纸认认真真看了两遍。

这是写给省委的一封信，对于网络爆出的举报帖子，实事求是地做出解释。这些事实，主要是丁刚强与星火集团关系，前前后后的全部过程。那还是是丁刚强在新闻文化厅工作期间，作为下派干部去的老家星火村，在那里办了企业，后来成了上市公司。他就是一个处级干部，下派期间担任过一段时间星火集团的董事长，欧阳晋书记到江东省委任职以后，丁刚强就脱离星火集团回到省委机关。他在星火村和星火集团期间，没有在企业领过工资，股份早就转让出去了。这些情况，在自己去朝阳市工作以前，向省委出具过文字报告，有案可查的。

此外是小强小晴回国后的创业过程。丁刚强只去过一次，完全是是以家属的身份去随便看看，企业经营的事情从未过问。至于小晴怎么当上的“网络达人”，怎么搞起了直播联盟，他知道这些事儿，并没有插手过。他们的“江东美食汇”，是谁投资，是否盈利，丁刚强至今也不清楚。

丁刚强特别说明，小强等三个干部子弟办了这个“江东美食汇”，自己理解为文化活动，是否属于经商办企业，有个界定的问题。他虽然是省里文化体制改革领导小组成员，自己也没有弄清楚其中的概念。如果属于领导干部子女办企业，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江东美食汇”是否接受了有关部门的经费支持，完全可以查清楚的，他从来没有给任何人打过招呼。如果省委和巡视组查明，几个孩子有违纪行为，他愿意接受应有的处分。

汪洪亮看完了，举起手中的材料纸说道，这些事情，是很清楚的，鼓励海归参与文化创意产业建设，是省委的精神，这没有什么问题，完全经得起查。

他又说：“这个事儿，不只是关联你一个人，许总的孩子也在其中，是不是要听听许总的意见？”

汪洪亮说的许总，就是许晴晴。他们在江东日报社工作时，是上下级关系，许晴晴是副总编辑、汪洪亮是广告处长。尽管许晴晴后来到新闻文化厅做厅长，早就已经是省委的新闻发言人了，汪洪亮还是沿用以前的称呼。

丁刚强点点表示同意。

汪洪亮想给许晴晴通电话，但转念一想，还是当面去说说好一些，便拿了丁刚强那几张材料纸，急匆匆地赶往许晴晴那里。

汪洪亮简单报告了丁刚强写汇报材料的前后缘由，并陈述了自己的看法。

许晴晴回话说，别急吧，先把举报的情况弄清楚再说。

她又说，写汇报材料这个事情，要慎重。想清楚了再说。别无事找事，节外生枝。

汪洪亮回头又去了丁刚强那里，转述了许晴晴的意见。

丁刚强觉得许晴晴比起自己来，要冷静得多，便对汪洪亮说：“那就辛苦你，先从侧面打听打听吧。”

汪洪亮正在打听到情况，柳如是那边有了新消息。

那个举报丁刚强插手儿子企业的帖子，很快就看不见了。柳如是用自己的专业技术手段，查出是作者自己删的帖。她不明白是这个作者本人删的，还是有关机构有关人物授意删的。从帖子的内容看，似乎并不是冯省长秘书的儿子。柳如是人肉搜索出，那个秘书只有一个女儿。她怀疑是某个好事者假托这个名义，无事生非罢了。很可能是发帖者担心被查出来，要承担诽谤的责任而主动删除了。这样的帖子如过江之鲫，太多，如果不是特别留意，稍纵即逝，一风吹过，谁也不会在乎了。

汪洪亮倒是有个新发现，网络里蹦出来一个新帖子。发在新注册的一个网络平台，那个平台叫江东新论坛。

汪洪亮细细琢磨了一下，这个江东新论坛平台，是几个干部子弟弄出来的。他们嫉恨江东食客做得那么大。尤其是《我尝到了知识经济的甜头》这个朋友圈文章发出后，跟帖得太多，风头强劲。这个新帖子是要压压这个风头。

汪洪亮心里说，正所谓树大招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几个人“人肉”搜索出“江东美食汇”的几个核心人物，也是几个干部子弟，一个省政协副主席的儿子，一个新闻办主任的女儿，还有一个抗洪时临阵脱逃的吕厅长的儿子。认定他们借了父母的势力，找到父母的同学李远副部长，用财政的钱支持，还说丁刚强批示从朝阳市某个银行贷款多少多少。甚至还有说，这几个孩子都是海归，他的开办费用有海外资金的背景。这海外资金可以最要紧的，意识形态部门，哪能让洋人染指？发帖者就是要起哄，惊动上头，将事儿引向清查经济问题。

更麻烦的事情是，如果“江东美食汇”得到了清溪市文资委的补贴，儿子的公司项目才办起来不到一年。按照规定，这个扶助资金支持，有几个硬性的规定，接受扶助必须是企业主体、企业已有三年成长期，有纳税记录，支持项目有发展前景。“江东美食汇”没有企业登记，只是自己凑钱弄得一个平台，开办不够三年，也没有纳税记录。如果真是“江东新论坛”说的那么一回事，作为省文资委领导成员之一的丁刚强，自然脱不了干系。

汪洪亮给丁刚强打电话说，都是朋友圈惹的祸。那篇《我尝到了知识经济的甜头》的文章，太招惹人了。人怕出名猪怕壮。人家用这个招儿来对付咱们，来者不善。

丁刚强没有想到，自己又一次变成了舆论的众矢之的，又一次被推上了互联网舆论的高峰。

作者张效雄，湖南湘阴人，湘潭大学1977级学生，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记者出身的作家。湖南日报社高级编辑、集团原副总经理。代表作：长篇小说《风起》，散文集《寻觅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