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味道的西红柿
日子过去得非常快,一旦成了历史,事情便很容易褪色。鲜亮的颜色总是漆在眼前或即将发生的事情上,而不在如烟的往事上。
在北大荒插队,秋天是最美的,瓜园里有吃不够的西瓜和香瓜,让我们解开裤带敞开地吃。但过了秋天,漫长的冬季和春季别说水果,就是蔬菜都很难见到了。我们要一直熬到夏天的到来,才能终于尝到鲜,第一个鲜亮亮跑到我们面前的就是西红柿。在北大荒,我们是把西红柿当成宝贵水果吃的。想想一冬一春没有见过水果,突然见到这样鲜红鲜红的西红柿,当然会有一种和阔别多日的朋友(尤其是女朋友)见面的感觉。蠢蠢欲动是难免的,往往会等不到西红柿完全熟透,我们就会在夜里溜进菜园,趁着月光,从架上捡个大的西红柿摘,跑回宿舍偷偷地吃(如果能蘸白糖吃,比任何水果都要美味了)。
那时候,我最爱到食堂去帮伙,原因之一就是可以去菜园摘菜。北大荒的菜园很大,品种很多,最好看的还得属西红柿,其余的菜都是趴在地上的,比如南瓜、白菜、萝卜,长在架子上的菜总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昂昂乎的劲头。但是,架上的扁豆还没有熟,北大荒的黄瓜五短身材难看死了,只有西红柿红扑扑、圆乎乎的,样子极耐看。没有熟的,青青的,没吃嘴里先酸了;半熟不熟的,粉嘟嘟的,含羞带啼像刚来的女知青般羞涩;熟透的,红透了从里到外,坠得架子直弯直晃,像村里那些小娘儿们般妖冶……
离开北大荒好久了,还是总能想起那里的西红柿,尤其是那种皮是红的切开来里面的肉是粉的,我们管它叫做面瓤的西红柿,有种难得的味道,不仅仅是甜是酸,也不仅仅是清新是汁水丰厚,那真是一种其他水果没有的味道。吃着这种西红柿,躺在一望无边的麦地里,或是躺在场院高高的囤尖上吃,是最美不过的了。我们会吃完一个又一个,直至吃得肚子鼓鼓的再也吃不下去为止。那西红柿被晒得热乎乎的,总有一种太阳的味道。
回北京好长一段时间,总觉得北京的西红柿不好吃,酸、汁水少,没有北大荒面瓤的那种。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年的春天种了一株丝瓜、一株苦瓜,还种了一棵西红柿。从小在农村长大的母亲,对于种菜很在行,夏天,这几种玩意全活了,长势不错,只是西红柿长不大,就那样青青的愣在架上萎缩了,最后只剩下一个终于长大了,渐渐地变红了。我告诉母亲别摘它,就那么让它长着,看个鲜儿吧。夏天快要过去了,整天晒在那里,它快要蔫了,母亲舍不得看着它蔫下去烂掉。从困苦中熬出来,一辈子总是心疼粮食蔬菜,最后还是把它摘了下来,在母亲的手里,西红柿虽然蔫了,却依然红红的格外闪亮。那一天,母亲用它做了一碗西红柿鸡蛋汤。说老实话,我没吃出什么味儿来。
惟一一次西红柿鸡蛋汤吃出味道的,是第一次从北大荒休探亲假回北京。弟弟的一位从青海来的朋友请我到王府井的萃华楼吃饭。那时他们在青海三线工厂工作,比我们插队的有钱。我是第一次到这样的饭店来吃饭,是冬天,是在北大荒没有水果没有蔬菜的季节。这位朋友点菜时说得要碗汤吧,要了这个西红柿鸡蛋汤。那是一碗只有几片西红柿的鸡蛋汤,但那汤做得确实好喝,西红柿有一种难得的清新。蛋花打得极好,奶黄色的云一样飘在汤中,薄薄的西红柿片,几乎透明,像是几抹淡淡的胭脂,显得那样高雅。我真的再也没有喝过那样好喝的西红柿鸡蛋汤了,也许,是离开北大荒太久了。(北京晚报2006-0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