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虽是常服微行,也迅速传了开去。刘安世风闻,闷得难受,找到冯京问道:“驾临相府,不知有何举措?”冯京正欲有所举措,难得安世找上门来,便说道:“目今天降灾伤,首辅告病,官家忧心忡忡,朝野上下不安,此正壮士大有为之时也。”刘安世对这些话,似懂非懂,品得其中有味,但又不能穷通,便偕了文及甫,到安上门去找郑侠。三个人,一坛酒,边喝边议。所谓“壮士大有为之时”,究竟何意,直至酒阑兴尽,也未得出要领,只好由郑侠去问冯京。于是郑侠得计,急召安世、及甫会于瓦肆,郑侠伏耳低言道:“王安石拜相之时,两宫有言在先,只要国泰民安,任其变法更革。如今蝗旱经年,五种不入,陕西、河北饥鸿遍地,流民四出,此皆新法之害也。与其坐等不逞之徒,变生不测,不如冒死具状,上达天听。如能搬倒王安石,罢去新法,虽不至拜相封侯,也留个为民请命的美名。”刘安世摇头晃脑,叹气顿足,以为自己有名无实,空头进士,英雄无用武之地;文及甫连个功名都没有,更是上不得台。只好三人动手做事,由郑侠一人出头。说做就做,按照冯京指点,由安世执笔,把那多时所见流民惨状,绘为图像,名之曰“流民图”;另具一状,由郑侠署名,书毕,以密急公事,发马递银台司。门下省惯例:密报不经阁中,由银台司直达圣听。郑侠又是门官,发马上递,乃得其便。神宗方与冯京、曾布在偏殿议赈灾事,忽接密报,急视之,其状略曰:臣监安上门郑侠昧死言:窃闻南征北伐,皆以其胜捷之事,为图来献。未见有人绘画天下之民,贸妻鬻子,流离逃散,惶惶不给之状,以达上闻者。自新法颁行,天下苦矣,人谓掊克不道之政。臣谨以安上门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览,亦可流涕, 况于千万里之外,有甚于此者。此皆新法流毒天下之罪也。愿陛下开仓廪,赈贫乏,去安石,罢新法,下召和气,上应天心,延万姓垂死之命。今台谏充任,辅弼失职,二府大臣皆贪昧近利之人,陛下以爵禄名器,驾驭天下忠贤,而使人如此,甚非祖宗社稷之福也。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灾伤自解。若天仍不雨,即乞斩臣 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神宗阅过表状,再展观《流民图》,见所绘之流民惨状,不堪入目。有的号寒,有的啼饥,有的啃草根,有的茹木实,有的卖儿,有的鬻女,有的瘦弱不堪,依然身带锁械,有的支撑不住,已经奄毙道旁。另有一班悍吏, 怒目挥鞭,甚是凶暴。神宗反复审视,大惑不解,良久,问冯京道:“郑侠何人?”冯京已知事发,佯装憨钝:“臣不知。” 神宗又问曾布:“卿识郑侠否?” 曾布信口回禀道:“忠信之士。” 神宗不悦,怒视曾布道:“岂有忠信而毁谤天下者?” 曾布不知雷霆遽发之由,跪在一旁,不敢抬头。神宗沉思再三,复又谓冯京曰:“理财变法,乃所以备凶年。熙宁以来,既无苑囿、陂池、侈服之耗,又无游幸、赏赐之费。两浙一路,免除五等户役钱,尚收四万,其他诸路州县,各有蓄积,取民之财,还以助民。目今,中外府库,无不充衍,常平、坊场、免役积钱,不下五千余万,皆贯朽不用。今遇灾伤,应先以赈救食力之农,然后举事,余则以待非常之用。” 说罢,提起朱笔,写了数行。掷笔谓曾布道:“理财救荒,乃三司之职也。应即诏告天下,诸路州县官吏,凡无视人疾苦乃至流离失所者,严治其罪。”冯京、曾布唯唯而退。回到中书,冯京急遣亲信,密告郑侠。郑侠又与及甫、安世细语多时,当晚,文及甫过咸宜坊谒岐王。岐王颢,字仲明,神宗长弟,亦高太后所生,原随神宗住在大内,及冠,坚请居外,乃赐咸宜坊府第一所。天璜贵胄,终日与一班游闲子弟,斗鸡走马,无所不至。文及甫乃是厮混惯了的,当下,他鬼头鬼脑,揣了《流 民图》副本,密付岐王,如此这般,哄得岐王性起,翌日一早,便至后宫, 面呈母后。高太后见图大惊,急召神宗。神宗见岐王在侧,母后面有愠色, 已经料着八九分。乃默坐一旁,静听吩咐。“官家忙甚。元宵不观灯,清明不游园,好一个仁德天子!”高太后板着脸说。神宗淡然笑道:“儿不敏,惟以勤实,勉致太平。” “太平,太平!”高太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回手抓起《流民图》摔在地下。神宗躬身拾起,一看,便知分晓。目视岐王说道:“谁把此物传至后宫,惹母后烦恼?” 岐王怯怯,不敢吱声。高太后见神宗迁怒岐王,更加不悦,反问道:“灾伤何时无有?”神宗从容回答,“儿继位之初,流民宿于御街廊下,母后不知乎?今非昔比,纵有流民何碍?理财变法,广有积蓄,儿已命三司,开仓发库,赈灾救贫,郑侠狂悖之人,妄献此图,母后不可轻信。”“是我轻信?”高太后又气又怨又伤心,儿子真的变了,教训起生身之母——皇太后来了。王安石秉政五年,把好端端一个温顺皇帝,生生地拉了去。她想构多时,打定主意,一字一顿地说:“天下无此事,怎会有此图?变法,变法!终有此难。此皆王安石之罪也。”稍稍停顿,狠狠瞪了神宗一 眼,斩钉截铁地说道:“王安石当罢。”神宗闻言,忧惧交加。母后哪知做儿的难处:安石执意求去,正在无计挽留,后宫此言一出,安石非去不可了。大厦未成,抽梁换柱,如何得了?思来想去,把心一横,断然说道:“朝中群臣,无如安石者,焉可罢去?”“罢,罢,罢!”高太后高声说道,“连青苗免役,一切都罢。” “此皆民之衣食,国之财路,罢之不祥。” 这时,岐王见神宗顶撞母后,乃插言道:“母后之言,兄当遵行。” 神宗勃然变色道:“原来是我败坏了天下?我当退位,汝自为之。”吓得岐王跪在太后面前,哭道:“兄欲学曹丕作箕豆之煎,母后明 鉴。”“好呵!”高太后涕泣涟涟,左手抚岐王,右手指神宗,叫道:“要杀 杀我,干乃弟甚来?”母子兄弟正在不可开交,宫人入禀:“太皇太后驾到。” 高太后急忙止住哭泣,拭去泪痕,引神宗、岐王恭迎。曹太后和向后,带着乳母、宫女一群人,拥了六岁帝姬、二岁皇子,笑语喧阗进得宫来,宝慈宫顿时一片欢乐。曹太后高兴地说:“会瀛堂琼花正开,你娘儿却闷在这里?”高太后向婆母请过安。向后一撒手,小皇子插着满头的琼花,跑到祖母怀里。高太后抱起孙儿,举过头顶,气恼渐消。神宗与向后伉俪情深,不喜妃嫔。向后生育不繁,只生一位帝姬,因纳陈美人,生皇子俊,封永王,后宫爱如珍宝。岐王自幼怯见祖母,此时万难躲过,只好接过宫人茶盘,硬了头皮,双手奉上。曹太后笑道:“王爷一向踪影不见,不知每日忙些甚来?”岐王慌了手脚,没头没脑地说:“兄长要杀我呢!请祖母做主。”太皇太后素知岐王说话没有轻重,也不理他,只瞥了神宗一眼。神宗侍立在旁,笑道:“弟刁顽,祖母莫听他饶舌。” 高太后见他兄弟无事,亦半嗔半笑斥岐王道:“斗鸡去吧,免得惹人心烦。” 岐王巴不得这一声,连忙磕了几个头,爬将起来,慌慌张张地去了。向后引了帝姬、皇子在一厢玩耍,两宫和神宗叙话。朝廷多事,夙夜操劳,神宗忧形于色,强作笑颜。曹太后看在眼里,倍加疼爱,说道:“听说你把玉带解赠安石,我又找出一围,是你祖父珍藏之物。”“全是母后宠了他,胆子愈来愈大了。”高太后在婆母面前,做得温 顺,和颜悦色地说,“通好北敌凡八十年,近岁横使频来,不断生事,人言或是熙河开边之衅?”“开边以壮国威,干他契丹何事?自是敌情无厌,得寸进尺。”曹太后注视着神宗,忧心忡忡地说,“可惜天公不作美,旱得人心焦。”高太后道:“经年不雨,为开国以来所少见,或因人事不修,干阴阳之和,天意示警。”神宗立即垂首答道:“儿之不德,皇天降灾,月来缅怀忧伤,震惧自 责,断肉料,进蔬食,矜物罪己。”曹太后宽慰道:“自古帝王未有无灾变者,水旱常数,虽尧汤不可免, 但能修德,灾变自销。”神宗随即禀告:“已诏司农寺出常平米三十二万斛,三司米一百九十万 斛,置官场贱价出粜。”曹太后点点头,问道:“安石告病,谁在中书?” 神宗答道:“王珪、冯京两执政。” “韩维何处听事?”神宗道:“迩英殿讲礼记。” “东宫旧人,老成谋国,事有不决可问韩维。”曹太后嘱过神宗,忽又想起一事,说道,“有几位老臣建言,递到慈寿宫,少时给你送去。” 当晚,曹太后遣石得一送给神宗玉带一围,封事数件。神宗看这封事皆未启封,深感祖母厚爱。仔细披阅,乃富弼、韩琦、文彦博、司马光等人奏疏,大致言灾变天意,应罢新法。以司马光《谏罢阙政疏》最为狂悖:方今朝廷之阙政,其大者有六而已:一曰广散青苗钱,使民负债日重,而县官无所得;二曰免上户之役,敛下户之钱,以养浮浪之人;三曰置市易司,与细民争利,而实耗散官物;四曰中国未治,侵扰四夷,得少失多;五曰团练保甲,教习凶器,以疲扰农民;六曰信狂狡之人,妄兴水利,劳力伤财。凡此诸端,皆害民乱 天下者也……神宗每读一句,如同吞下一枚矢镞,读到“害民乱天下”,不觉乱箭 穿心,头晕目眩,支撑不住,向后急忙扶持。神宗定一定心神,一字一顿地说:“逞灾发难。忠臣!大忠臣!”吞下的“矢镞”涌向喉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向后又惊又痛,急命禀太后,召太医。神宗在昏迷中强自说道:“勿扰两宫,只唤钱乙来。” 钱乙,就是前次为安石诊病之翰林学士,常和神宗弈棋消遣。钱乙闻诏即至,直入御榻前,诊过脉,出至屏外,对向后说道:“月前尚好,几日不曾弈棋,气血亏损至此?” 向后叹道:“减膳增劳,日以继夜,焉得不病。” “皇后勿忧。”钱乙手拈银须,斟酌病理说道,“官家春秋鼎盛,不难复原,当先以桂枝、人参引藏腑真气上行,待其大气归宗,再定心补血,则病根尽去矣。”向后迟疑问道:“官家但觉呼吸憋闷,升补之药使得么?” “不妨事。”钱乙笑道,“皇后有所不知,人之全身以气主之,呼吸之气,外气也,胸中之气,内气也。内气包举心肺,撑持全身,故称为大气。官家脉息迟细,重按则微玄无力,指下若不觉其动,此乃大气下陷之征也。气陷而血亏,必觉有呼吸上下不相接续之感,医者或以为气郁不舒而开通之,臣不敢苟同也。”向后点头道:“内相所见,甚是高明。” 钱乙当即写了脉案交付石得一,然后,又从囊中取出贴黄一片,置于御案,低声说道:“臣乡人知制诰沈括,谨以此字奉官家。” 向后展视,乃端端正正五个小字:三日内降雨。翌日晚,果然大雨如注,河涨渠平,山原呈秀。晨明,群臣在文德殿阶下拜贺甘霖。神宗也不出御,只在中宫服药将息与向后闲话。“沈括神仙乎?何以先知降雨?”向后问。“虽非神仙,亦异人也。前次察访两浙水利,所奏十分详实。”神宗答道。向后提醒道:“陛下玉体渐安,又逢喜雨,当入贺祖母、母后。” 神宗更衣,与向后乘了“担子”,过宝慈宫、慈寿宫问安。曹太后见神宗腰束所赠玉带,甚是高兴,因留神宗、向后闲话家常。神宗乘间为安石辩解道:“劳而不怨,勤而不专,不蓄财势,不沽钓名誉,古今罕有,诚不可多得之良臣也,应加其爵禄。” “若如此,安石危矣!”曹太后劝谕神宗道,“安石诚贤,亦有才学,然怨之者甚众,儿不闻众怒难犯乎?欲求保全,不若暂出之于外。” 神宗顿时颜面涨红,眼含热泪。曹太后见状,正色道:“臣为君设,若安石不起,奈何?”稍停,抚神宗臂,温谕道:“君者,亦聪亦明,亦瞽亦聋,方能权衡天下,通权达变。”神宗垂头不语,半晌,恳向曹太后道:“新法度时之宜,已行之效,不能因恶吏坏法而罢废。”曹太后点头道:“法无尽善,利民富国即为良法。宜优礼安石,暂归江宁养疾。”“安石去后,相何人?”神宗问道。“儿自择可也。” 于是,熙宁七年四月丙戌,王安石罢相,以吏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知江宁府。观文殿大学士知大名府韩绛复同平章事。翰林学士吕惠卿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如果喜欢,就请“稀罕”或“喜欢”一下,然后转发与大家一起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