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是一面镜
南方比北方好的一点,就是几乎一年到头都能看到花开。我对花卉并不熟悉,说不出几种花的名字,但这不影响我对它们的好感。从这个角度,那个姑娘像花一样的比方还是很贴切的,花的确有点像姑娘,你不需要知道她姓甚名谁,花枝招展地在街上走,就是一道风景。
前几天扫墓时看到很多野菊花——说“看到”其实不太恰当,这种野菊花几乎随处可见,但因为太过平常,以往视若无睹罢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被路边密密匝匝成片的野菊花惊住了,它们铺满了道路一侧,延伸上百米,像一张巨大的碎白花的毯子。每一朵花都很小,跟一枚硬币差不多,但千千万万的“硬币”拼在一起,每一朵小花都努力地、灿烂地绽开着,汇成一片白色的花海,在正午的太阳底下,甚至有些晃眼。
我不知道别人是否注意过这片野菊花。这是一条乡村便道,过往的车辆、行人并不少,但当时只有我停下,用手机把它拍下来。我为这大片的野菊花感到郁闷,人们专程跑上数十、数百公里去看茶花、桃花、樱花和油菜花,却对这一大片的野菊花一无所感。是因为它们的颜色太朴素了吗?白色的确太过平常了,但白色不是代表纯洁吗?人们为什么喜欢一朵白色的玫瑰,却不喜欢这么一大片白色的野菊花呢?
我想这大概与它们的出身有关。野菊花太过平凡,只不过是随处可见的一种野草,从来不会被装在精致的花盆或花槽里。它们随心所欲地长在旷野里,你甚至连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就像青春期的烦恼一样“来历不明”。我曾专门在阳台的花槽里种了两株茶花、两株桂花,半年后只剩下一株茶花一息尚存,旁边却不知不觉长起来一株野菊花,开枝散叶异常茂盛,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发,野菊无心偏盛开”。开头看着白色的小花和碧绿的叶子,觉得这不妨当作一道风景,殊不知它越长越疯,像中了魔一样,竟把阳台遮住了一半,刮风下雨花针掉在木头座位上,脏兮兮的,要一根一根像肉里挑刺一样才能捡拾干净,只好忍心把它拔掉。
我对野菊花的态度,可能代表了不少人。它们太过稀拉平凡,毫无顾忌、没有“教养”地生长。它们喜欢扎堆,像水漫在地上,东流西淌,很快就会连成一片。别的高贵的花,都在等着施肥、洒水,都在撒娇、卖嗲,稍为怠慢一点,就蔫不叽叽地作脸,野菊花却是给一点阳光就灿烂,不给阳光也烂漫,生命力顽强得像没命一样,它们的种子随风飘荡,即使土地像沙漠一样瘦瘠,甚至是石头缝也能落地生根,落在哪里哪里就是沃土。要是不小心长到了道路两旁,会肆无忌惮地向路中间伸出来,任由车辗人踩,还被当成杂草,在人们的劳动中首当其冲地被拔除、锄去,放火烧掉。它们实在太过野性,从不约束自己,不讨好,不献媚,用诗人的话来说,它们是一种只听从内心召唤的野花,土地因为它们的蔓延变成野地。
我觉得每种花其实都是一面镜子,普通的镜子照出人的容貌,花镜照出人的情绪、情趣和情怀。林黛玉看到大观园里落在地上的桃花,照到自己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身世,悲悲切切,赶忙把花给埋起来,落红遍地的桃花其实是绛珠仙草转世的林妹妹的“风月宝鉴”;陆游看到桥边一树梅花孤芳自赏,零落成泥,照出自己一介书生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命运,不由悲叹人生沉沦,其他“揽镜自怜”的还有屈原用兰花,周敦颐用莲花,李清照用海棠……以菊花作镜的有两位,一位是唐末那个揭竿而起的黄巢,漫天黄菊照出他不伏烧埋、所向披靡的豪气;另一位是陶渊明,但他喜欢的应该不是野菊,而是种植的园菊,他之所以爱菊,除了因为菊花不怕风霜的高洁,还因为可以用它泡酒,他自己就在诗里说,“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
(杨万里像)
不过的确有一位用野菊花作镜的,就是宋代的杨万里。有一天傍晚,他大概也是像我这样到了郊外,看到许多野菊花(他见到的是黄色的),想到屈原曾把菊花当饭吃(《离骚》“夕餐秋菊之落英”),想到陶渊明在终南山种的那些菊花,不得已要向主人取悦争宠,不像这些不起眼的野菊谁也不用迎合,尽管无人赏识,自顾自在山野花开花落,清幽自在,从中照出自己不为俗务牵绊的闲适不羁的心情,他为此还写了一首诗:
未与骚人当糗粮,况随流俗作重阳。
正缘在野有幽色,肯为无人减妙香。
已晚相逢半山碧,便忙也折一枝黄。
花应冷笑东篱族,犹向陶翁觅宠光。
杨万里为人刚直,为官清廉,治不扰民,却仕途波折,退休后住在老家仅避风雨的老屋,皇上两次召他进京都敬谢不敏。他之所以用野菊花作镜,并不难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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