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廉价的检讨”——傅雷的最后时光(二)
1957年是风云变幻的一年,前半年全国还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后半年即开展了“反右”运动。对于猝然而至的政治运动,傅雷根本就没有任何防备。
1957年5月,傅雷出任上海作协书记处书记。7月6日,他在《文汇报》上发表《识别右派分子之不易》的文章。没想到,仅过了一个多月,他便受到了批判,成了“中间路线”的代表人物。
他的妻子梅馥在12月23日给傅聪写了一封信,称:“作协批判爸爸的会,一共开了十次,前后作了三次检查,……人也瘦了许多,常常失眠,掉了七磅。工作停顿,这对他最是痛苦……五个月来,爸爸痛苦,我也跟着不安,也瘦了四磅。……爸爸做人,一向心直口快,从来不知'提防’二字,而且大小事情一律认真对付,不怕暴露思想,这次的教训可太大太深了。”
教训虽深,傅雷不会改变自己的真性情。上海文艺界一位领导想保傅雷,但前提是,傅雷需要把检查的调子定得高一点,哪怕说自己实质上是反党反社会主义都行,以求“认识深刻”,免戴帽子。但傅雷回绝:“我没有廉价的检讨。人格比任何东西都贵!我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我无法作那样的'深刻检查’。”结果,傅雷由“中间分子”升格为“右派分子”,被指为“反苏”“反社会主义”。他陷入极度的痛苦当中。
在这样的情况下,海外留学的傅聪也受到牵累,被从波兰召回北京参加整风反右,写完检查后被允许回波兰继续学习。当傅聪在波兰不断听到国内对父亲的批判扩大化的消息后,他考虑到自己一旦回国,将不可避免地陷入“父亲揭发儿子,儿子揭发父亲”的可悲处境中,他选择了出走,从波兰出走英国。这对傅聪是不得已的举措,对傅雷却是沉重的打击。
傅聪是傅雷的爱子。在傅聪身上,傅雷倾注了无可比拟的父爱,这从《傅雷家书》中就可以看得出来。他把傅聪培育成一位国际知名的钢琴家,为国家争了光。可是,儿子却出走了,傅雷固然可以想到傅聪的处境,但他依然难以接受。心情非常郁闷。
幸运的是,在周恩来、陈毅的关怀下,傅雷得知:祖国的大门,任何时候都对傅聪敞开着。而且,傅雷很快可以和傅聪恢复通信了。
此后,戴着“右派”帽子的傅雷深居简出,全身心致力于自己的翻译事业。由于长期的劳累、失眠、忧虑,他的身体变得非常脆弱,他的个性却没有丝毫的改变。傅雷一度因“右派”身份后,不能出书。这对他是要命的。他不拿工资,长期靠稿费生活。有关部门指示:傅雷可以继续译书,但新出的书不能署“傅雷”本名。人民文学出版社因此跟傅雷商量,傅雷一口拒绝:“要出,仍署'傅雷译’。”
1961年9月30日,报上宣布摘去他的“右派”帽子,这并没有给傅雷带来什么快慰,他只是表情严肃地说:“当初给我戴帽,本来就是错误的!给我戴帽是他们的事,摘帽也是别人的事,跟我没什么相干。”1963年6月2日,傅雷致信傅聪:“历史上受莫名其妙指摘的人不知有多少,连伽利略、伏尔德、巴尔扎克辈都不免,何况区区我辈!……老话说得对:是非自有公论,日子久了自然会黑白分明!”
1965年,政治形势严峻起来,傅雷的身体也更加恶化。9月29日,他的眼睛突然大花,赶紧去看医生。医生说他目力使用过度,如不长期修养,有失明之虞。此时,他的生活状况已非常困难了。
由于长期无法出书,他没有了经济来源。这位已享有国际声誉的一向孤傲的翻译家,如今为了自己的家庭,却不得不致函上海市委宣传部长石西民,希望帮助解决在生活上和事业上的一系列困难。信中说:
迩来文艺翻译困难重重,巴尔扎克作品除已译者外,其余大半与吾国国情及读者需要多所抵触。而对马列主义毫无掌握,无法运用正确批评之人,缮写译序时,对读者所负责任更大;在此文化革命形势之下顾虑又愈多。且鄙见批评当以调查研究为第一步。巴尔扎克既为思想极复杂、面目众多、矛盾百出的作家,尤不能不先作一番掌握资料功夫:西方研究巴尔扎克之文献(四十年来共达二千余种)虽观点不正确,内容仍富有参考价值,颇有择优介绍(作为内部发行)之必要。故拟暂停翻译巴尔扎克小说,先介绍几种重要的研究资料,以比较完整的巴尔扎克传记为首。奈出版社对此不予同意,亦未说明理由。按一年来“人文”来信,似乎对西洋名作介绍,尚无明确方针及办法。(五八年春交稿之《皮多罗》,六一年校样改讫后,迄未付印;六四年入月交稿之《幻灭》三部曲,约五十万字,至今亦无消息:更可见出版社也拿不定主意。)同时“人文”只根据所谓巴尔扎克“名著”建议选题,而对于译者根据原作内容,认为不宜翻译之理由,甚少考虑。去冬虽同意雷译一中篇集子作为过渡,但根本问题仍属悬而未决。按停止翻译作品,仅仅从事巴尔扎克研究,亦可作为终身事业;所恨一旦翻译停止。生计即无着落。即使撇开选题问题不谈,贱躯未老先衰,脑力迟钝,日甚一日,不仅工作质量日感不满,进度亦只及十年前三分之一。再加印数稿酬废止,收入骤减(印数稿酬未取消时,以雷工作迟缓,每年亦不能收支相抵),种种条件,一生生活亦甚难维持。以上情形,曾于去年十二月函托唐兄转呈周扬部长。
最近半年个人情况又大有变化,除多年宿疾(如关节炎、偏头疼、过敏性鼻炎等)轮流作祟外,六月下旬又每晚头脑发热如焚,思考能力几等于零,医生坚嘱立即休息。不料八月下旬恢复工作后甫及一日,忽双目昏花,非特无法翻译,即读书看报亦不可能,因每分钟眼前皆有薄雾漂过(故此信只能由雷口述,嘱内子笔录)。眼科医生认为眼神经使用过度,急剧衰退,倘不长期休息,日后恐有失明之虞。且此病迄无对症之药。但休息并无期限,不知何日方能恢复。即恢复亦不能如过去每日工作九到十小时,脑力退化亦极大限制。而雷不比在大学任教之人,长期病假,即有折扣,仍有薪给可支。万一日后残疾,也不能如教授一般,可获退休待遇。故虽停止工作,终日为前途渺茫,忧心忡忡,焦灼不堪,甚难安心静养。将来必要时,国外小儿傅聪固然还能维持雷一部分生活,但从各方面考虑,觉得亦有不妥之处。因念吾公历年关怀,爱护备至,用敢据实上达。私衷期望,无非能早日恢复目力,以后即或半日工作,亦尚可为西洋文学研究略尽绵薄。目前如何渡过难关,想吾公及各方面领导必有妥善办法赐予协助。解放以来,出版事业突飞猛进,作译者并蒙党及政府多方照顾,惟雷心长力绌,极少贡献,尤不能以马列主义观点分析作品,惟读者做一番消毒工作,为愧恧无穷耳。
1966年1月,傅雷双目白内瘴依然如故,又并发慢性结膜炎。
傅雷对自己的悲剧性结局似乎有清醒的认识。他对傅敏说:“反右的时候,我遭害于姚文元之手,现在姚文元更红了,我与其落在这伙人的手里,还不如早点离开。”
他在给傅聪的信中也说:“人生一世不过如白驹过隙的话,在我们的确是极真切的感觉,所以把生命看得格外渺小,把有知觉的几十年看做电光一闪似的快而不足道,一切非现实的幻想都是从此来的,你说不是?明知浮生如寄的念头是违反时代的,无奈越老越是不期然的有此想法。”
不同于“反右”时期,他的两个儿子傅聪、傅敏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他不再有太多的牵挂了,他可以在必要时主动选择自己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