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非虚构小说《做梦》




第一章

一、录取

一九六三年暑假,一封挂号信让我平静如水的生活掀起一阵波澜,也给聪慧的母亲出了一道“手心手背都是肉”的两难选择题。那一年我刚刚跨进成人门槛,却已经是有着两年工龄,熟悉庄稼行各种犁杖耙耱农活的合格农民。

两年前,当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据说是由于自然灾害和苏联逼着还债,国民经济处在最困难时期,机关裁员,学校大量减少招生。许多中技中专学校甚至停课放假,全国上下动员“大办农业,大办粮食”。对于返乡青年来说,祖辈都是地道的农民,回农村好像顺理成章,但对于憧憬美好生活,立志干一番事业的我来说,继续上学深造的梦想破灭了,仍是个不小打击。

回到家乡时,我饿得面黄肌瘦,脖子像长颈鹿一样细长。一张娃娃脸上嵌着个尖尖翘鼻子,长长的头发好久没理了,浓浓的眉毛下闪着一对倔犟眼睛。不甘向命运低头的乌黑眼珠,神气地转来转去,透出一股撞倒南墙不回头的犟劲。

两年后,我已经长成大人,高高的鼻梁,又黑又长弯眉毛下,一双渴望知识的眼睛明亮有神。高而匀称的个子,就像生长在深山里一株笔直挺拔的松树,一米七八的个头,喉咙有了结,说起话来不再是娃娃腔,男子汉声音像洪钟一样雄浑,是这个负担沉重的多弟妹家庭主要劳动力。

农村工作《六十条》确定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公共食堂解散,不再“一大二公”。一个人有了一分自留地,社员们就把自留地庄稼当成命根子伺候。干活:“自留地,精身子;大集体,马墩子(穿的厚)。施肥:“自留地,大粪坑;大集体,讲卫生”。

一场及时雨后,人们都急着在自家自留地里刨挖,盼望着能多打粮食。生产队的庄稼是大伙儿的,增产不增产跟自己关系不大。天麻麻亮,我就来到自留地里,开始用锄头深耕玉米地。玉米已经半人高了,趁着合墒锄一遍,能抵施一次肥料。

红太阳从正东方冉冉升起,温度不断升高,随着锄头一次次深深掘进玉米行间泥土,我浑身大汗淋漓,搭在肩头的毛巾已经完全湿透。早饭时间过了,我没有回去,大约十点半,终于将我家九分自留地深锄完了。

火辣辣太阳照耀墨绿色的玉米叶子泛光,空气里氤氲着一股薄纱般的闷热气息。浑身疲倦地走出地头,一手扶着锄把,一手摘下草帽煽凉。伸直腰杆长长地出一口气,回头望着松软潮湿泥土地上,晒蔫的杂草,一种完成任务后的成就感,替代浑身困乏不适,满是汗水的脸上露出喜色。

各家自留地全是村口水肥条件最好的,耕种收获管理都很方便。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家门口,李大志正在井上绞水。嗓子干得冒烟的我,长脖子伸到桶边,咕咚咕咚地灌了一肚子刚绞上来的清凉井水,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凉飕飕的。伸手抹去嘴上脸上的水珠,大志见我如饥似渴低头渴水香甜样子,笑着调侃:

“看你跟饮牛似的,热刚刚的人喝凉水,小心拉肚子哦”!

我站起来酣畅漓淋地说:“真痛快!”

李大志中等个儿,看起来瘦瘦的却很结实。留着一头短短的黑发,弯弯的眉毛,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高挺的鼻子显得很精神。尽管他棱廓分明的嘴巴能说会道,回乡几年却一直谨言慎行。眉眼弯着,见人总乐呵呵的主动点头打招呼,一副谦逊有礼的模样。

他注重道义人情,为人处事厚道不怕吃亏。有敏锐的观察力,遇突发事件能处变不惊,沉着应对,且能与朋友保持长久友谊;他忠诚守信,像泡桐树一样不挑剔生长环境,遇到合适的土壤便迅速长大成材。算卦相面的人夸奖李大志,说他耳大垂肩,双臂及膝,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能干有福份的小伙。

他叫我长颈鹿,我喊他长臂猿。

长颈鹿与长臂猿两家紧邻,长臂猿家在村小学西边,长颈鹿家在东边。我两人又是从小学到中学很要好的同班同学。虽然同岁,生日我在年初他在年末,相差近一岁。比起年龄来,不由自己选择的家庭出身更是天壤之别。他家是地主成分,他爸李金钱带着地主分子帽子。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属于专政对象。我家是根正苗红的贫农,是党在农村依靠的主力。

叮铃铃,叮铃铃,随着清脆自行车铃铛,一身草绿衣服,骑着同样颜色自行车的邮递员,刹车停在我们旁边,问:“安崇文家在哪里?”李大志笑呵呵指着我:

“哈哈,偏偏遇到个端端,这就是安崇文。”

“你的挂号信,请在这儿签个字”。

邮递员把一封挂号信,递给了还在愣怔着的我手上。

我低头签字,大志一把夺过去:“哪个女娃给你写的恋爱信,怕别人偷看,还挂号!”见有“陕西省仪祉农校录取通知书”字样,回头猛地在我沾着汗水和泥土的肩膀拍了一巴掌:“恭喜你,考上仪祉农校了!语气中充满赞赏与羡慕。”

经过两年多调整,国民经济开始复苏,中专中技学校恢复招生的信息,也令我求学深造的梦想死灰复燃。尽管家里全是吃饭的,没有干活的,年年是超支户。听说我想报考仪祉农校,母亲还是大力支持。她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却一心梦想着让儿女通过念书,“吃上公家一碗饭”。她常说:“穷不离猪,富不离书”。哪怕自己沿街讨饭,也要供娃上学念书,把儿女都到搁到合适架板上,不再像她这辈人那么苦累受罪。

从地里干活回来,母亲顾不得做饭,立即去找队长。苟杰听罢母亲的话,嘲讽说:“老嫂子,不是兄弟不让娃去考学,实在是你家的情况容不得娃离开。你娃他爸常年有病不能劳动,你娃娃多,没人挣工分,年年超支。崇文回来两年刚硬棒,你就甭胡提教了,叫娃安安心心在家劳动扶帮你。”母亲还要辩解:“他叔,你........,”

话没说完,苟杰就推着母亲说:“快回去给娃娃们做饭去........”

母亲不甘心,又接连去苟队长家找了好几次,他都说:再甭跑了,干了一天活乏乏的,快回去歇着吧!母亲又气又急,却毫无办法。见此情景,我劝母亲,让考就去,不让考就算了。睿智的母亲知道我在给她宽心,并没有完全放弃这件事。

加入农业社,把土地、牲畜、农具交给集体,同时也把命运交给了集体。生产队就是一个大家庭,队长就是大家长,他的智慧和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全队数百口人的生计和幸福许多时候,自己命运不掌握在自己或父母手里,而是受制于队干部,不经他们同意,事就办不成。

几天后,我已经不再想考学的事了,执拗的母亲却并不善罢甘休,在她看来,有机会就要争取,不能轻易放弃,人活在世上就要争。她常说,不争不占不成世事。

一天,苟杰老婆秀芝来请母亲帮她经布,母亲抓住这个求之不得的好机会,在苟杰家平整的院子牵着线头来回走动,数十个线筒哗啦啦转动,母亲脑袋里也快速转动着我考学的事。眼尖手快的母亲,五个指头熟练地挑动线头拾交,然后弯腰交叉挂在两根木桷上。经完线后,两人面对面坐着穿缯穿賸啦话,母亲顺便引出我想考学的事,求她给男人吹枕头风。

那天饲养室牲口没麦草吃了,我和李大志、苟队长三人铡麦草。蓐草是技术活,只有苟杰和杨四叔会,今天杨四叔病了,苟队长只好自己蓐草。大志压铡把, 我将凌乱麦草整好递给蓐草的人,说:“苟叔,明天我有点事想请假。”

苟杰回头看一眼我说:还是想着去考学?

本来不是,他一说,我便顺水推舟:“嗯!”

苟杰右腿压着双手紧抱一铺麦草,轻轻往前挪动一点,笑道:你怕把念的书都忘光了,叔劝你把上学的心死了,好好劳动,过年叔给你介绍个心疼媳妇。

我盯着他:叔你说笑哩,我家光景,哪个女子会看上!叔,你就让我去试一下吧,即使考不上,也会记你一辈子好处。

苟队长没吭声。

我继续进攻:叔,这次仪祉农校招的是社来社去。

队长不明白,问:“咋么个社来社去?”

“就是招返乡青年,毕业后再回到农村”。

大志双手使劲一压铡把,嚓——的一声,锋利的铡刃切断干燥洁白麦草,茬口齐茬茬。他故意激苟队长,说:等于给咱队培养人哩。苟叔,我家劳力多,要么让我去。

你?苟队长抬起光葫芦头,吃惊地盯一眼满头大汗,光着上身的大志,“你.......农大了点......。”

“那就让你家马康壮去呗!”

马康壮是苟杰老婆带来的“带犊子”娃,没念几天书,李大志对苟队长本来就不满意,明知道不行,却故意这么说。

苟队长有些恼怒地停下,抬起头瞪大眼睛盯着李大志,半晌没说话也没动弹。足有一分钟眼睛眨都没眨一下。蹲着的苟杰仰视站着的李大志,两个人中间隔着一炳明晃晃地铡刀刃。

大志莞尔一笑:“看啥呢?叔你认不得我咧?干脆让崇文去得了呗,考上三年还回咱村哩。考不上,权当没这回事,你还落个人情哩!”

苟队长自我解嘲:我料就他考不上,才劝他不要瞎子点灯——白费油。我赶紧递上一抱整理好的麦草,并适时递上一句话:苟叔,让我去考,才能知道考上考不上么!

大志趁机煽惑:你跟苟队长打赌,考上咋办,考不上咋办?

苟队长不说话,沉默一会儿,用世故的眼光盯着李大志:叔跟你娃娃们打啥赌呢?既是社来社去,就算考上,要熬三年哩。不说三年少挣多少工分,还得花一河滩钱。我觉得划不来,才不让康壮去哩。我心里说,他不是你亲儿嘛。嘴上却说:“我不嫌亏。

叔,那你同意了,哦!明天我就去报名,今天麦草底下抖出来的麦颗,我那份归你。苟队长若有所思,回头瞟了我一眼,不值可否,继续蓐草。过了一会儿,忽然问我,你家老二今年也初中毕业?

我不知道他啥意思,含糊地“哦”了一声,算是回应。

当苟队长模模糊糊答应我去报考的时候,距离考试只剩下三天时间。报完名我就带着书本和钢笔,到城内嘉惠堡舅爷(母亲的舅)家住下复习功课。说实话,对于能否考取确实心中无数,回家两年从来没有想过会有机会重返学校读书。即将进入考场,才知道两年来几乎没有看过书。在家无隔夜粮的困难日子里,也不可能去看书。没有生命,便没有一切。无论怎么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嘛!回头又想,仪祉农校这次招生对象都是返乡青年,好在大家处在同一起跑线上。

考试期间,我惊喜的发现班长程信也来了。谈到答卷情况,他哈哈一笑:管球它呢,考上了好,考不上拉倒。站起来一丈,躺下两个五尺......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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