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吃酒
每个人都有得意的时候,就像英语中说的那样,每只狗都有它的一天,甚至是一个乞丐。
在一个冬寒料峭的日子,我遇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的眼睛像是石榴籽一样绽开在脸上;他的头发像是一样呈片状盖在头上,因为污浊与肮脏而纠缠在一起;他的脸像是风干的橘子皮一样皱皱巴巴的,胡子很长,像是柳絮一样黏在下巴与嘴唇的周边。灰色的沾满油腥的蓝色衣服依靠零乱不全的扣子系住身体,维系着所余无几的体温。一双黑色的破烂棉鞋,就是那种被普通人家当作破烂扔掉的遍布孔洞的破鞋。
寒风丝丝缕缕地吹来,宛如笛声轻吟。他蹲在向阳的地方,像一个太阳的忠实信仰者。他的脸上写满了恬静与淡泊。左前方放着一只绿色的破铁碗,身后靠墙支着一根棍子。我走到他身边,从身上掏出五块钱放在他身前的碗里。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向我点点头表示感谢。紫色的五块钱在风中凌乱着,好像随时都要飞离而去。他欠起身一把将钱拿过来揣在兜里。见我看着他,他开口了,总有人以为尊严在于不食嗟来之食,但在我而言,尊严恰恰在于对于自己的羞辱,或者说尊严的精华就是自我亵渎。对自己羞辱得越厉害,自己的尊严越如同高楼大厦一般高高耸立。就如同弦绷得越近反弹越强烈一般。我点点头道,这我就放心了。我又掏出裤袋里仅余的蓝色的十块钱递给他,道,现在的饭钱也涨了,好好吃一顿吧。他道,人在江湖,吃多吃少都一样,只要饿不死便是正道。我看着他说,你有点像我以前的一个同学,但又说不出哪里相像。他说,世界上的人与事相差并不大,但就是相差不大的地方相差最多。我有些不解地问,听你的话总是很有道理,你以前一定经历过什么事吧。我留意到,他的眼睛深处如同滴水注入大海泛起一丝轻微至极的涟漪,反照出情感的悸动。他说,是这样的啊,于是向我讲述了他的传奇往事——
我出身于一个名门望族,富有的程度世所罕有,从小就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从来不知道钱财为何物。过着那种别人所艳羡的所想象的生活。每天恣意玩乐,将黄金塞进仆人的屁股里,饲养凶猛的豹子,乘着豪华游艇在太平洋上环游,和时下最受欢迎的演员最有成就的艺术家共进晚餐,不计后果地通宵赌钱,一次输掉一栋别墅也在所不惜,通宵打游戏,第二天眼睛都是青的,一连和好几个颜色最美的女人睡觉,以至于乐极生悲,静下心来想想,这样可以任意满足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思呢。在我看来,即便是龙肝凤髓,也不过如同青菜萝卜一样寻常。一次我向父亲说虽然现在的生活很好,但也没有什么滋味,一切都顶没意思,我想要过上皇帝的生活。父亲说那没问题。他打了一个电话,过了一会对我说,我已经包下了故宫,你去做你的皇帝吧,想玩多长时间就玩多长时间,但你要记住,即便你是皇帝,我也是你的父亲,是你的太上皇。
他讲述的故事如同熊熊燃烧的煤炭,以及他那看似不经心实则暗流汹涌的讲述方式,让我们忘记了寒冷。我的眼里浮现出他所讲述的一幕幕浮夸灼亮的图景。在寒冷的日子里,我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温暖与慰藉。
他抿抿嘴唇,继续说道,走进紫禁城,朱红的高墙,碧绿的琉璃瓦,张牙舞爪的九龙壁,踞坐的狮子,中正的结构都给我留下了崇高的印象。我大笑着说,我就要成为你们的主人了。为了营造皇帝的真实感,父亲让所有进出故宫的仆人都穿着古代的衣服,还给我定制了一身龙袍,我坐在龙椅上,每日勤理朝政,其实就是我的作业。我的父亲说,什么时候要记得学习,于是给我请了各个学科里最好的老师。因此虽然我不大爱学习,但我还是得到了较好的教育。做完了作业,我宣布退朝,然后就和嫔妃去游赏珍宝馆。珍宝馆里有一口小井,听历史老师说这里是珍妃溺水的地方,可怜可叹啊。我看了一眼身边的紫妃,紫妃似乎体察到了我的心意,屈身万福道,皇帝陛下,如若您让奴婢投井,奴婢我也在所不辞。我抚着她的背说,怎么会呢。接着我如同抚弄琵琶一般抚弄着她的身体,她发出琵琶一般悦耳的声音。
他边说边用积满埃垢的手做出抚弄的动作,我的身体一阵酥麻,似乎自己正被催眠,不觉有些脸红耳热。冷风如同绸布一般在他手底跃动,他自顾自地继续讲述。
我的妃子可以说是像皇帝一样多了。她们都经过仔细的挑选,是十八岁左右的姑娘。在我面前,她们就像美丽的开屏孔雀,争相向我展现美丽的身姿。我驾着羊车在宫殿四处巡游,羊在哪里停留,我就和哪个妃子过夜。妃子为了吸引羊,通常采集许多羊爱吃的新鲜欲滴的苜蓿草。有的妃子为了获得和我过夜的权利,日日焚香礼拜,向佛祖诉说自己的心愿。终于得到我的临幸的妃子,会极尽其力地侍奉我,你能想象到吗,她们光滑的肌肤像玉脂一样闪着流光,她们香艳的玉乳像是雪白的峰峦一般袒露在我的面前,她们妩媚的态度像微霜一般融化在我的大阳下。为了更好地欢娱,我们进行了各种各样的角色扮演,我时而扮成卖油郎,她们扮成花魁;我时而扮成嫖客,她们扮作妓女;我时而扮作唐僧,她们扮作女儿国国王。我们曲尽其妙,像是身处生命的最后一刻似地,不断地向着高峰冲击,不断地用地狱之火洗礼自己。快乐如同海浪,一层层地翻涌,兴致如拔节的高粱,我们都听到了吱吱的响声。我们的肢体相互交织,融入对方,我伸出她的腿,她张开我的嘴,无廉耻地叫喊,无节奏的舞蹈,直到最后不顾一切的雪崩。壮士拔刀自刎鲜血四溅的时候,义人被十字架钉穿的时候,所感到的快乐恐怕也不过如此吧。正像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所说的,“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在一夜的鱼水之欢后,绣着鸳鸯的被子翻起红色的浪花,晏起的嫔妃因为过度的纵欲而无力梳妆。要我说,女子梳头时候是她们最美的时候。她们将头侧过一边,黑色修长的秀发也随之摆荡过去,再用手将几根遮挡视线的发丝掠到鬓边,梳子在头发上柔柔地滑动。头发顺直而长长地垂落,闪着乌金般的光泽,光与光相互触碰,又相互疏离。是多么美丽的一曲田园牧歌啊。观者如同沐浴在暖阳下,身心都得了大抚慰。
就这样,做了一年皇帝,我觉得皇帝也是顶没意思的事了。我正式下诏退位。父亲将我接回家中。慑于一年以来的积威,几个仆人见了我就腿软跪倒在地。父亲说,你的功课怎么样了,我考考你罢。父亲的话犹如当头棒喝,让我身体一软。在父亲广博的知识面前,我露了怯,露出了自己的马脚,我这个不学无术的人,面对父亲的诘问,纯粹是一个白痴,父亲发怒了,他用板子狠狠地揍了我一顿,然后将我关进小黑屋。那些我平日打骂过的仆人,一定会幸灾乐祸吧,我几乎看到他们窃笑的嘴脸呢。小黑屋里很黑,像是把全世界的暗都集中在一处。在黑暗中,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我感到它就像一只小青蛙一样,在黑暗的池塘中跳啊跳的。我坐在地上,反顾了自己从前穷奢极欲的生活,不过是华美的衣裳裹着骷髅。觉得反而不如黑屋有意思。说不清在黑屋里呆了多长时间,每天父亲都派人从一个狗洞一般的小洞里递进食物。我默默品味着黑暗,觉得黑暗有一股檀香的味道,还有着丝绸一般的韧性。
听到他这样形容黑暗,我不禁也对黑暗生出了向往。心想什么时候也去黑屋里坐一坐。天边的云翳像是一座城堡,黑压压地压过来。远方的云则一片一片的,像是被剥下的鱼鳞,闪出冰冷病态如天才的光。
父亲打开门,对我说,出来吧,一方面因为赌气,另一方面则是喜欢黑暗,我坐在那里不愿出去。父亲说是为父不对,你就出来吧。我依然默默顽固地躲在一个角落里,父亲走进来,四处找了两遍才找到我。你还生我的气吗。他以慈和的口吻问。我摇摇头,像拎一只小鸡一般,他将我从地上提起来,三步两步将我带出黑暗,在突如其来的光明中,我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眼泪簌簌地流下来。父亲为我蒙上纱布,世界变得影影绰绰。而黑暗在我眼中也变幻出不同的颜色,紫、暗红、蓝等等,不一而足,在我眼角走马灯一般地变换着。
当我睁开眼睛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下午的光线温驯如同小猫,摸上去也有种毛绒绒的感觉。我对旁边写文件的父亲说我要出去走一走,父亲点点头表示同意。仆人要跟着我,被我喝止,从疾言厉色的呵斥之中,我的心里产生出莫名的报复似的快感。仿佛我的心就是这样一个生产怨毒嫉恨的机器似的。走在路上,我发现黑屋子的体验使我的各种感官都仿佛得到了净化,感谢黑屋子,因为它,我开始变得敏锐,我发现了许多之前没有发现过的东西,比如淙淙的水声,疏落青翠低矮的侧柏,随风旋转如羊角的纸屑,还有木桥的嘎吱声,街上各种气味的飘动。我像是一块海绵一样吸收着世界的美好。但该死的上天是不会让人体验到更多的美好的。于是噩运降临到了我的头上。
听到这里,我就像坐在汽车上没有系紧安全带的乘客在汽车刹车时往前一冲一般,神经也紧张了一下。他顿了顿,舌头在口腔里抡了抡,仿佛在锤击自己的话语。他继续道:
有人从后面用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我以为是有人在和我开玩笑,我就说,放开你的脏手。那人并不说话,又有几个人用绳子将我绑得结结实实。原来我遇到了他妈的坏蛋。我刚要张开嘴喊叫,嘴里就被塞上了一大块布,我的腮帮发酸,涎水直流。而后被投入一辆颠簸的车里。一直走了很长时间,我的心情紧张而绝望,那种将被送往屠宰场的牛羊一样的恐慌之感犹如毒素一般渗进我的体内,这是我将用此后的一生来忘记的东西。恐惧使我的思绪来回跳跃,我一会想难道是恐怖分子吗,我见过他们是怎样用刀子将人的头割下来的,先从脖颈开始,刀用力地压断血管,血像喷泉一样奔涌,而后向后游弋磨割,到最后人的头就会像飞镖一样飞出去。如果不是抹布塞住了我的嘴,我一定会啊地一声叫出来;我一会又想这可能是一些社会的渣滓,想要向我的父亲勒索钱财,但如果这是一群丧尽天良的犯罪分子,在达到目的之后还要将我干掉呢。想到这里,我的手不住地抖动。下车后,我的双腿僵麻,被一个人拖着走动。那人将我的肩膀抓得生疼,就像我以前豢养过的鹰的爪子一样有力。我怀疑那人是不是一个魔鬼。这真是,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
蒙着眼的黑布被除下,我环顾四周,是一座空旷的厂房。几个蒙面的黑衣人像秃鹫一样围在我身边。一个头领摸样的人对我说,好好配合,懂吗。然后拿出电话,拨通,说,你的儿子在我手里,你想要让他和你说说话吗。果真是一起绑架案。那人将我口中的抹布取出来,我用嘴大大地吸了两口气。喂,爸爸,是我,救我。我被绑架了。那人夺过电话,说听清楚了吧,明天拿一个亿来赎你的儿子,用破麻袋把钱放在易行大桥的第二个桥洞下,不要报警,不然我们就撕票。一手交钱,一手放人。
说这些的时候,乞丐薄薄的嘴唇也在发抖,像是被风吹动的两张纸片。风稀稀落落地浮动着我们,我用手摸摸自己的脸,以此确定自己存在的温度。乞丐沉吟了一会,接着又用像是没有止息的河水一般的话语诉说道:
一亿对我父亲来说并不难,我的父亲当即同意了他们的要求。他们对我也没有过分地刁难。两天之后,我回到了自己的家。父亲长久地拥抱着我,我几乎感到窒息。此后保镖随时不离我的身边,就是上厕所,也要带着两个保镖。
过了一年半,父亲命人将我叫到他的卧房前,卧房里燃着檀香,散出袅袅的香气,他让我坐在他旁边的梨木椅子上,用焦黄的面孔小声对我说,我们破产了。说完后他的眼睛放出紫色的光,发出蝙蝠飞动一般的笑声。声音气力惨淡,简直难以形容。我点点头说嗯。直到现在,我依然被自己当时的镇静所折服。父亲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是时候了。是什么时候了呢,我想问但没问。
被巨大的失败所撞击的父亲没过多久就一命呜呼了。他不计其数的成功像是气球一样被一根小小的失败的针所刺破。给我留下的是萧条的风与众人的冷嘲。在向亲朋故友请求接济时候,我遭了许多白眼,因此深味了人间浓黑的悲凉。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个乞丐,他一眼认出了我,原来是我过去帮助过的一个乞丐,他对我说,和他相比,我是更不幸的,因为我曾经知道享受的滋味……
我想起我们初次见面的场景,我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在酒吧喝完酒后,在街上东摇西晃,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如同流水一般的黑夜里。这时那个乞丐出现了,他现身在一个光芒四射明亮无比的路灯下面。他像是大幕拉开后现身的演员一般,立刻吸引了我们的注意,我们的目光像是鬣狗一样追踪着他。倒不是因为无事可做而去看他,而是太无聊了。而他的一举一动满足了我们对乞丐的全部想象。他的身上带着纯粹的乞丐气息,就连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带着乞丐的韵味——他捡起地上的纸张时候,身子带有乞丐佝偻的弧度,一种不同于任何其他人群的弧度——不是宝帘闲挂小银钩的那种弧度,也不是月如钩的那种弧度,更不是弯弓射大雕的那种弧度。正是从他那里,我们知道做乞丐也是需要天赋的。当然,后天的努力也不可或缺。他似乎生来就是做乞丐的,他是乞丐中的乞丐,他是乞丐之王。当时我们中的很多人就立志以后要做一个像他一样的真正的乞丐。
他说到这里时眼睛里散出兴奋的光芒,我知道那是一个乞丐对另一个先辈乞丐的致敬,以及愿望终于将要实现的憧憬。他激动得就要跳将起来了,他的话语跳跃如同火花,他的思维像是蛇一样跃进。他一边比划一边说着,在形容那个乞丐的举止时,他也做出了相应的夸张动作。从这些动作中流出来的,正是一种纯正的乞丐气息。在他上窜下跳的时候,风将他褴褛单薄的衣服吹得鼓鼓囊囊的。
而且那个乞丐是一个体察他人的能手,他一看到我们欣赏他,就立即表现出备受赏识的样子,用巧妙的方式和我们说话,仿佛很喜欢我们但又不愿接近,最后他光明正大地提出了自己乞讨的要求,当啷两声,我当即给了他两枚闪着光芒的金币,那是父亲从西班牙带回来的。在我的影响下,朋友们也都纷纷解囊,给乞丐施舍了许多的什物,乞丐接受了我们的好意,没有说一句称谢的话就走了。我很认可他的做法,我想当一个人成为真正的乞丐时,那么他的一切做法都可以成为法则。说到这里他问刚才在我给钱的时候向我表示了感谢吗。我说有些记不清了。他说糟糕,我应该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这样才更符合一个真正乞丐的行径。不过这时候说这些已经晚了,甚至一开始也晚了,有些事还未开始就晚了。但反过来说,对于自己的羞辱也是很重要的。
在我落魄的时候,他无私地帮助了我,这更加坚定了我成为一名乞丐的理想。我对他说我甘愿成为像你一样的乞丐,他说你是翩翩浊世佳公子,怎么能和我学呢。在我再三的哀恳与表明心迹之下,他终于教给了我一些做乞丐的方法。他说首先不能注重自己的形象,世人看我们丑陋,那我们就要更其显得丑陋;世人看我们污浊,那我们何妨更加污浊呢。我们直截地显出不堪的样子,箕踞在这世界,那我们必是无往而不胜的,当然,我们什么都不追求。只要我们自己快活就好了。还有,顶重要的是随心所欲,不要被任意什么缚住了手脚,即便是你最在乎的东西。
他的教导是好的,但是,哎,也许我从来就没有做乞丐的天分,我只是尽我所能地做一个乞丐,我只是在努力地像一个匠人一样地模仿。他一边慨叹一边说。我安慰他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已经完全看不出之前养尊处优的痕迹,而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乞丐了。他用埃垢层积的手抹抹眼角,冷风使他的眼睛略显干涩。他说听到你对我的夸奖,我感到很高兴。不过现在的风好像更大一些了,不如我们去随便喝一杯吧。我说我也正有这样的打算。于是我们朝最近的一家小酒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