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哲学

午后的村庄里,阳光如同鲜乳一般铺在地上。远处传来鸣笛声,一辆回村的班车由远及近由小到大地驶过来。大白狗一直追着班车猛跑,据说已经碾死过一只。它跑得很快,像一阵风。白色的身子一耸一耸,绘制出山峦的曲线。

由于房子建在高处,可以看见南面路上的动静,后面则是连绵的山脉。

这天山原上的风出奇地猛烈。穆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感到身上打颤发冷,牙齿捉对儿厮打,鼻子也有些齉了,等他坐在家里时开始打喷嚏,流清涕。他没等到要回来的人。有几个乘客在这里下了车,但没有一个朝他家走来。那边又来了一个他从没见过的人,头上插着花,往南边的美井家去了。穆容喝了两杯热水,感到身体好了一些。他去羊圈看了一遭,发现一只小羊羔降生了。毛色很白,叫得很没力气。他在堂屋放置了一只纸箱子,放了些棉絮,将小羊放进去。

第二天清早醒来,嗓子很干。他知道自己确实染了风寒。房门吱呀一声,猫探头探脑地走进来,抖擞一下身上金黄的毛发,前蹄前搭身子下弓伸了个懒腰,仿佛一支离弦的箭。羊开始咩咩地叫,公鸡也扑棱着翅膀四处飞窜,猪满地乱拱。他给鸡舀了一碗秕谷,又用小奶瓶给小羊喂了奶。还将羊交给羊倌。他正在调和猪食,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是时候叫医生过来了,他八成是感冒了。他拨通医生的电话,停下自己的劳作,躺在床上,盖上一层被子。他要像一个真正的病人一样,不然只会突然增添医生的烦恼。因为绝大多数医生认为很多时候人是没有病的,病只是他们臆想中的事物,他们只是假装有病,借以逃避生活的苦役。谁都知道生活是苦的,乏味的,因此只能通过生病的借口来换取暂时的安逸。他们只有生病时候是最开心的。这样的诡计瞒不过我们。安医生就这样说。

安医生开着车呼啸而来。他是周围几个村子的唯一一个医生,负责村里人们的身体健康。临近的人们就会上门去找他,较远一些的村庄就需要他自己开车出诊。他打退扑来的狗,肩上挎着黑色医用工具箱进了门。医用工具箱上画了一个红色十字,外面围了一个白圈。再外围则是通体的黑色。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躺在床上的穆容。他问,你生病了。穆容嗯哼着。是感冒吗。穆容又嗯了一声。高烧不。穆容说有点冷。医生拉开工具箱拉链,取出温度计递给他。工具箱里有装着药水的瓶瓶罐罐,还有纱布、听诊器、血压计、针筒、止血钳、镊子、医用托盘、手术刀、纱布、登记簿等,满满当当又齐齐整整地装在箱子里。穆容将温度计夹紧在胳肢窝里,他需要花很大力气夹住,不是为了夹住,而是为了感知夹住的触觉。这让他的身体多少显得有些笨拙。安医生袖手看着窗外,看见那个头上插着红花的人从美井家出来,他问穆容那是谁,穆容说他也不知道。安医生看到红柜上放着一只苹果,拿起来用水冲了冲就啃起来。穆容自己一点都不想吃东西,他的病情阻止了他对于食物的爱好与对饥饿的感知。他的呼吸甚至有了困难,他不得不呼哧呼哧地呼吸,将氧气拉入自己的肺中。

安医生吃完了苹果,牙齿上还粘滞了一点苹果丝,他向穆容要出了温度计。穆容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安医生接了,甩了甩,对着日光照照,说,确实有点高,三十八度五。输点液吧。穆容说行了。

门开了,走进来两个人,一个是美井,另一个是头上插戴红花的人。美井看到躺在床上的穆容,又看到安医生,说,安医生来了。穆容得了什么病了。穆容说,感冒了。安医生说,来了,每天都有人以为自己生病了。美井正想说,那你不还是来了。安医生好像料到她要说什么似的又说,我来只是为了让他们打消疑虑而已。药物起不到任何作用。这句话听起来就像一个基督徒说没有耶稣一样。说着他又踮着脚往一个较高的支架上挂吊瓶。从工具箱中取出一些玻璃器皿,用装着药液的玻璃管两两摩擦,将尖头敲碎,用针管抽吸药液,推注到输液瓶内。对于小罐,则先是拧开药瓶将针管插进胶皮囊里抽吸药液。后插输液器。掸掸塑料管,液体就流泻下来。针头迸射出一些液体来。医生用皮筋挽住穆容的手,让他握紧拳头,又用手拍拍,青筋便暴涨起来。将针头顺势插进去,宛如缝衣穿孔一般。做完这些,医生问美井,这是谁。美井介绍说,这就是我们等的人。穆容听见这句话,欠欠身勉强仰头来看,见那人穿着玄色布褂,青色运动裤,鬓边插着一朵红花,脸上一道疤痕,一对小眼睛炯炯有神。穆容问,什么时候来的。那人说,昨天夜里走来的。怪不得车上没看到。穆容感觉精神了许多,他坐起来靠在墙上,美井给他在后面垫了个枕头。医生兴奋地伸出手,和那人握了一回。这次上面有什么任务吗。那人看看周围没人,低声说,要九十九只猫,多一只少一只都不行。医生皱起眉头问,要猫干什么。那人不答。美井说,上面说要给就行了,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穆容说,去哪里找那么多猫呀,交了之后家里有了耗子怎么办。那人说,放心,我们会发给大家老鼠药的。医生忙摆手说,在村里是不适合老鼠药的,万一狗呀羊呀吃了就不好了。老鼠夹也不大好。那人说,尽量收集吧,上面会给大家补贴的。什么时候交。一个月后吧。他们又问了一些上面的情况。那人说,上面已经做出了一些显著的成绩,现在还不方便说。

送走了那人,穆容还有小半瓶液体没有输完。他又躺下。你说他们为什么要猫,医生问。穆容说自己也不知道。他问医生,梁家村他们还好吧。医生说还好。回去和他们说说,让他们有时间常来走走。医生说,他们也忙得不可开交,等有时间他们会来的。穆容说,现在大家都忙的焦头烂额的,我却只能做些农务,帮不上什么忙。医生说,就你这身体,把家里的事做好就行了。穆容咳嗽了一声。他看看这套医疗器械,实在是熟悉得很,从小他就体弱多病,经常打针输液。他的手上依稀有许多针孔。他从不像有的孩子那样害怕嚎哭,他咬住牙,感到疼痛倏忽而过,像是一列疾驰的火车。

猫跃上来,柔软的足垫在穆容身上按摩,卧在穆容怀里,穆容用空闲的右手抚摸着它金黄的皮毛,猫就打起舒服的呼噜来。医生打开电视,看起来。电视上演武打片。一个人飞起来,踩在另一个头上,双臂开展,翩然若仙。

门外又走进两个人。一个用卫生纸包着手,纸已经殷红了。一个在后面跟着。包着手的人说,今天真倒霉,刚才剁饺子馅的时候把小拇指锉了一刀,血流得不住。正好听说你在这里。安医生听了,急忙取出纱布,看了那人伤痕,说,割得不甚深。又用碘酒稍微冲洗,包扎了绷带。原来是住在不远的庞东和庞西两人。几人聊了一回,看了一会电视,穆容输完了两瓶液体。穆容按着止血棉,对庞东说,猫下了崽子不要给人,上面要一百只猫,限一个月交齐。庞西说,要那么多猫做什么。

一个月后,七十只猫被装上车一齐运走,其中就有穆容的那只金黄色的猫。穆容伤心不已,他的脑海里都是猫的画面。

安医生又来了,他说他给附近的人看过病顺路过来看看。穆容倾吐了他对于猫的思念,安医生说猫是身外之物。穆容说没有了猫让我觉得孤独。安医生说多看看外面的蓝天白云绿树青草。穆容说他这两天要进城一趟,有没有需要他带的东西。安医生说带一箱二锅头,很长时间没喝酒了。

穆容坐在车上,旁边是一个哑巴,哑巴很聪明,赌钱时赢多输少。别人说话说到猫时候他也哎哎呀呀地叫起来。穆容问他家的那只白花猫也上交了是不。哑巴点点头。穆容看到他的眼角闪过浓郁如云的忧郁。穆容说我们一起去找猫吧。哑巴又点点头,他的眼中流露出感激的神色。

到了城里,穆容领着哑巴吃了一顿拉面。两人问路人有没有见过一车猫。路人都说没见过。又走了两条街,依然没有人见过。骑了共享自行车,一上午转遍了半个城也没有打听说猫的下落。就在穆容心灰意冷的时候,他发现一只金黄色的猫毛向他飘过来。他伸手去抓,毛向前飘浮去。穆容连忙骑上车,向前追去,哑巴紧跟在后。两人一路不曾停歇,又饥又渴,一直骑到傍晚。金毛终于在一处垃圾回收站前落下。穆容用手抓住那只毛。这时他听到了几声喵喵的叫唤。两人一起在大宅周围转悠了一圈,他喜极而泣,对哑巴比划一番,哑巴点点头。哑巴敲门,穆容躲在门后。有人打开门探出头,问,是谁。哑巴指画着,用手一会指指他的嘴,一会指指他的眼睛。穆容从后面弓腰钻进门。他发现堆积成小山状的塑料瓶,废旧的钢管,还有成捆的废纸。他跳来跳去,来到一排小房子前面,喵叫声在这里更清晰可闻了。他推开其中的一间,只见一个个大铁笼摆在地上,成群的猫被困在里面。他接连打开小铁门,将猫一发都放出来。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穆容急忙躲在一边。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穆容的手在发颤。那人说,出来吧,我就知道。穆容走出来,带着防御的架势。只见那人原来是鬓上红花。红花说,你放走了猫,犯了罪。穆容问,猫有什么用。红花说,猫很重要,一个重要领导非常喜欢猫,我们要用猫来贿赂他。穆容低垂下头。红花说,这件事不能和任何人说,既然我已经说了,那么你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受死吧,说着提出背后的刀来砍穆容。说时迟那时快,哑巴忽然从背后抱住红花。红花朝后倒下去。穆容一脚踢开红花手中的刀,又踢了红花数脚。哑巴扼住红花的喉咙,一不做二不休,穆容又去放其他的猫。

院子里成了猫的海洋,卷尾巴猫,长耳猫,波斯猫,狐狸猫……猫上蹿下跳,为重新获得自由而欢欣鼓舞。穆容在其中找了两遍,没有发现自己的猫。他回来问红花,红花说你的猫已经被送去高领导那里了。穆容又问高领导在哪里,红花说领导在省城政府楼里。穆容让哑巴放开红花,两人一起坐火车去往省城。

省城很繁华,楼层高高大大。政府楼却矮得像武大郎。门口两边都有警卫站岗。他们就在门口等着。在中午时候一拨人出来,他们问有没有高领导。人们不睬他们。穆容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想到一个好主意。我那只猫最喜欢吃臭豆腐,明天买一车臭豆腐只在附近徘徊,不信诱不出来它。

第二天他们正坐在街边上拿着一车子臭豆腐吃,安医生出现了。安医生的面孔有些紫胀,像是被冻过的熟牛肉。他揪住哑巴和穆容的耳朵说,你们两都犯病了吧。上面派人要捉你们了。穆容说,可是我的猫。安医生抢过臭豆腐掼在地上说,你的猫被养得很好,不用你操心。穆容说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猫都保护不好那他还活着有什么用。安医生说别说是一只猫,就是上面的人让你死你也得死。穆容说士可杀不可辱,杀了我我也要我的猫。我的猫是我的生命。没有猫我要这命有何用。安医生说,看在我给你治了那么多病的份上,和我回去吧,向红花赔礼道歉,红花说不定会原谅你。穆容说,我只要我的猫。安医生说你就当你的猫已经死了。穆容说我的猫活得好好的。安医生说他们最晚明天就会来,你们会被抓住。穆容说今天我们就会拿到猫。至于家里的东西,就让你变卖了换些钱使,如果可以的话给我寄一些。我要去别的地方了,过不一样的生活。安医生说,你记住,你的病是我医好的。穆容说,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医生,但我不会忘记你的。其实我也知道我从来没得过病,但是为了照顾你的生意,我经常将自己装扮成得病的样子。安医生说我就知道你们都没有病,也知道你们是在帮扶我。我们在很大程度上互相迎合。和上面也是这样。我们知道我们不需要一个这样的上面,但我们还是要了。我们一方面满足他们的要求,一方面又心存不满。穆容说,现在我们选择逃离。安医生说,可不论逃到哪里,都会有一个上面,就像头上悬着一座山崖,摇摇欲坠,从那上面投下来恐怖的阴影罩住我们,让我们无法脱身。

金黄色的猫穆容的猫美丽的猫从门内跑跳出来。它用爪子挠穆容,它用头蹭穆容,它用喵声呼唤穆容。穆容也用手抚摸它,用眼神宠爱它,用言语抚慰它。安医生说,醒醒吧,你还是个年轻人。虽然说在这个年代年轻人更像是一句调侃的话。穆容一抬头发现猫并没有来。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哑巴坐在他左边,医生坐在右边。哑巴似乎已经想通了,他咬啮着自己的嘴唇,好像下定决心做什么事似的。穆容想这个时代总是不乏聪明人。他站起身,对它们说我再等两个时辰,如果猫不来我就放弃好不好。安医生说等一天猫也不会出来的,政府里面的老鼠很多,猫都吃不够,怎么会稀罕区区的臭豆腐。

穆容坐在那里,不住地朝着市政府大门看,他举得市政府像是水中的建筑一样,流动着棱角与线条,威严与罪罚,快乐与无聊。他有时觉得市政府很高大,有时候又觉得它很渺小。他从来没有这么认认真真地观察过一栋建筑物。他感到他的目光正在穿透它。但他不能看到猫。也许猫左冲右突,将政府楼撞得摇摇晃晃地动山摇,但就是出不来。里面有硕大的老鼠,他们一点都不怕猫,甚至以戏弄猫为能事。猫用爪子挠它们,用尾巴剪它们,用牙齿咬它们。它们纹丝不动。

太阳就要落山了,穆容知道自己已经等了许久,他站起来拍拍屁股,想也许自己是错的,医生和哑巴也站起来,问,想通了吧,没想通再坐一会。穆容说算了算了,走吧走吧。正当他们走出三五十步的时候,一声喵叫如剑一般穿透墙壁抢出来。但大街上的车太多了,很快就淹没了猫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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