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来玩吧
在一个闲适的傍晚,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独自坐在家里,喝着酒,一个人在窗口对我说,一起来玩吧。他的声音很轻缓,像是蛛丝一样飘过来。我说,好啊,一起玩吧。我为他打开门。他站在门口,一手扶腰,一手搭在门上,一条腿直直挺立,一条腿弯曲成弓样。他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睛水汽氤氲。一阵雾飘过来,他的脸显得若隐若现。有一刻,我怀疑他是纸折成的人。他拿出一盒烟,递给我一只,我摆手拒绝了。他将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烟雾缭绕着,踱进来。
我们一起喝酒。他问,你想要玩什么。我说,我想玩好玩的事。没有什么好玩的事,他吐了一个烟圈,像鱼吐泡泡一样。说道,什么都没有。那么有什么呢。只有一些不好玩的事。比如呢。比如聊天。我说,聊天也有意思,我们就聊一聊街上那只黄狗的事吧。他说这件事我知道,那条狗一直以为自己是一条绿狗,除此外,它还有一个皇帝梦,它想要妻妾成群,想要号令天下。为了向其他的狗证明自己的实力,它追逐着汽车疾速奔跑。但在一次追逐中,被后面的车碾死了。它呜咽了一声就断了气。我说,你说的和我想的是同一条狗吗。于是我也说了一只黄狗的故事。这只黄狗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发现自己是黄色的,它显得沮丧不堪,但经过时间的疗治,它接受了自己是黄狗而非紫狗或其他颜色的狗的事实。它和一些狗一起成立了一个黄狗帮,不用说,它就是掌门人。它们专门学习应对打狗棒的方法。它率领着狗群南征北战,驰骋在无边无际的疆场之上,是那种夐无人烟的古战场。他又说,其实那条狗并没有死,只是制造了一种死的假象,它在另一条街上复活了,由此在另一条街上开创了它霸业的根基。
天方夜谭。我们在这样荒诞不稽的谈天中饮酒。他的酒量大得惊人。连续喝了数杯都毫无醉意。他把手举成杯状,仰头说,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
他说,我们换一个游戏来玩吧。我说玩什么呢。他说玩纸牌游戏。他拿出两副扑克,我说,就两个人不大好玩。他说,我们一个人代表两个人。于是我分身做A1,A2,他则分身为B1,B2。A1和B2搭档,A2和B1一伙。对J,A1说,B1要不起,A2出对K……不论怎么玩,我们总是平手。我说,我们不如玩跳房子。
跳房子是偶然跳进我的脑海中的,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玩过了,至少十年。除了跳房子,还有打沙包、三个字、捉迷藏之类的。那些追逐打闹的、嬉戏欢闹的、残留着童年最后一丝剪影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想及,便带着回忆的温情。
于是我们用粉笔在地面上画出连接在一起的方格状的房子,并在其中标出数字。我们画得很用力,仿佛藉此就可以回到童年。回到从前那个自己的对面。从前的自己会想到现在的自己是现在的样子吗,现在的自己会对从前的自己说什么呢。千万不要走这条路了,还是你要坚持自己的道路。那双稚嫩的双腿,像是影子。先是双脚跳,而后单脚跳。他扔出沙包,双脚,单脚,两脚同时跃起转身。得意的转身。他跳得像一只袋鼠一样灵活。接下来轮到了我,我的身体仿佛要脱离我而去,我的身体升起一股强劲的龙卷风,我在格子里花样百变地跳着。百变小樱。
一颗细小的汗珠从我的头上滑落,落在地上之前划了一个完美的弧线。我想起了另一个游戏,我们玩玻璃球吧。我从一个抽屉里找出一个盛着各种颜色玻璃球的玻璃罐。我们蹲在地上,用弹指神功驱动着玻璃球。砰,两颗玻璃球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玻璃球在地上自由自在地滚动。乳白色的、天蓝色的、海青色的玻璃球都在地上活泼地转动。他将背压得很低,像是被压折的树枝,以狙击手的精准拨动手指,由拇指和食指弯成一个圆,以雀尾螳螂虾铁拳锤击猎物的力度,食指快速弹出,玻璃球冲了出去。
当时除了玻璃球,我们还打卡。用手在地上拍,水浒卡、三国卡、隋唐演义卡,圆卡是后起之秀,而更早的是神雕侠侣贴纸,再早是印花纸。一人在地上放一张,用力地扇,扇得哪张卡翻了面就赢了哪张卡。我和一个打卡老手游戏,被他赢得盆满钵满。我失去了许多珍重的卡片,其中就包括排名第一的李世民。忍痛割爱,在我的反复斟酌下,只留下五张隋唐十八英雄榜前五(李元霸、宇文成都、裴元庆、雄阔海、伍云召)的卡片。那天我心情黯淡得像是世界末日。美丽的长孙无蓉,异域风格的哥舒芸、娜黛,不羁的李秀宁大概是我最早接触到的几张英雄卡了,第一张是杨玄感,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还有女人一般的夏士莲、甩着金钉枣阳槊的单雄信、木色条纹的始毕可汗、猥琐的云正魁、金戈铁马的突吉利……为了集卡,我用买早点的钱买了很多袋小当家方便面,吃得衣带渐宽,面黄肌瘦。新鲜的包着膜的带有方便面清香的精美卡片总是让人心神荡漾。
等到玻璃球也玩腻了,天色也渐渐晚了。我说,我知道一种好游戏,什么。我说,练习睡觉。他诧异地问,练习什么。我再次说睡觉。他说,睡觉也需要练习吗。我说,睡觉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它确实是人人都可以为之的,但很少有人能认清睡觉的本质。即便是那些最为贪睡的人,也只是登堂而已,并没有入室。那么你所说的睡觉的真谛是什么。我说睡觉的最高境界其实是永恒。就此而言,睡觉也只是一个媒介,通过睡觉达到永恒,但在达到之后,就可以忘记睡眠。也就是说,睡到无知无觉后,再达到完全的清醒。就像是死而复生的涅槃一样,他的嘴唇张得像一尾鲤鱼,问道。我说,是的。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是一个很少能够实现的游戏。我们可以从简单的地方开始。
我们躺在床上。我说,调匀呼吸,像是没有呼吸的石头一样,两块人样的石头。眼睛微闭,用闭着的眼睛看向自己的内心,看清内心的渴望。默念我是清醒的。一开始我们还格格地笑,但我们越来越没有力气,意识越来越混沌,像是一条泥沙满溢的河流。我们全都睡着了。
醒来时候他已经不在了。一阵落寞席卷了我。愉快总是短暂的。尤其在形单影只的时候想起来,犹如透过放大镜看去,那种样的欢乐似乎更加庞大。
到了傍晚,我又斟酒自饮。虽然我意料到这声音会再次出现,但当它果真响起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他说,一起来玩吧。我说,好啊,一起玩吧。这次他没有进来。他向我招手,我走出去。他拉着我一起去了河边。这条河绕城一周,绵延曲折。我们一起站在围栏后面。河水像缎带一样飘荡着,在下坠的夕阳中显露出最后的金色温情。我似乎听到来自河水的呐喊。河水在对河岸说,放开我,我要流到天上去。
他爬到栏杆上,一条腿来回晃着。我突然想把他推下去,这魔鬼似的诱惑。我赶忙打消了这一念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他像是练习单杠似的在栏杆上跳跃。我心里暗自替他捏一把汗。但他沉醉于这样的练习,仿佛将危险全然置之度外。我竭力尝试唤醒他。他似乎忘了我,微闭着眼睛,两条腿勾住栏杆,将身子悬挂起来,像是一只猫头鹰。我说你的技艺太好了,但你还是下来罢。他将身子转了半圈,双手抓住栏杆,跃下来。他拍拍手上的灰,说走吧。就像一个冷静的杀人犯杀了人之后拍拍手说走吧一样。想到这里我的身体抖了抖。
我们来到一座废弃的游乐园。如同恐龙一般巨硕的器材在重重的树木中昂着头。然而大多是废弃的断铁残铜,仿佛世界末日。将夕阳扎得生疼,流下红色的血液。一座停止运转的摩天轮像是张开数不清的眼睛,望着世界。
他攀向一座过山车黄色的断轨。可以想见,坐在上面的乘客小心翼翼地系好安全带,双手按着护肩,手心里出汗。叮的一声,过山车咯咯噔噔地移动,加速,绕过第一个圈,突然降落,在几乎垂直的轨道上笔直地向下降落,人们闭着眼睛,发出啊的一声。像一场噩梦。接着是第二个圈。
我望着他,就像望着一只灵巧的猴子。爬了一半,他又朝我招手,让我也爬上去。我深知这项运动的艰难性,在地上逡巡不前。爬到最顶部,他像是坐滑梯一般由上面滑下来。边滑边大声叫喊。而后跳下来。他说你怎么不上去。我说我已经上去过了,我将自己想成你,就实现了上去的想法。
我们来到旁边的一座雕梁画栋的凉亭。这是一座二层楼阁,中间有一个旋转楼梯。上了二楼,可以远眺到很远处,青草的尽头是楼群的开始。飞翔的檐角宛如翅膀,托着楼阁在天空中翱翔,设想它原是一只大鸟,它没日没夜地飞着,飞过天长地久的时光,它累极了,想要在这里歇歇脚,于是就变成了这里的阁楼。在这里栉风沐雨,装聋作哑。直到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发现它,叫出它的名字,而这还需要很多年,也许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道士。
他爬上檐角,下面连接一道长廊的屋瓦。他在上面灵活地走动,让我想起那些武侠小说中飞檐走壁的人物。也许他就是从武侠小说中走出的人物。这时我发现其实自己对他一无所知。但我并不想问他。我喜欢那种朦胧的仿佛睡梦的感觉。
这天天黑得很晚。我走过两条街区回了家,一路上的灯光像一样璀璨。他和我挥手再见。这一刹我竟有些伤感,我担心再也见不到他。说不定哪一次的别离就成了永别。但过了一会,心里又生出莫名的信心。我想我还会再见到他的,就像花岗岩一样笃定。
后来我果然有三年没有见到他。
三年后的某一天。我正坐在藤椅上喝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一起来玩吧。我说,好啊,一起玩吧。我在一块画着楚河汉界的石块上摆好棋子。我已经一个人扮演双方下棋很长时间了。不知道是我的幻觉还是确有其事,在我走了一步后,另一方的棋子也随之而动。对面并没有人,只有移动棋子时与棋盘戛戛磨击的声音。我说你出来吧,我知道你来了。他这才显出身形。三年不见,你还是那么清癯啊,他说。我说,我知道你会来的,但没想到你三年之后才来。我为他倒上茶。他细细地品茗。一局棋罢了,是平局。他说,其实我想问你一件事。我说,什么事。他说,三年前你对我说的一句话是真的吗。我一时有些想不起,哪句话。他说就是那句你没有说出的话。我沉默不语。脑海里浮现出大火燃烧草原的情景。他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讶异于他的言说与我的想象的相似。我想问他一些事但终究没有问。
他的眼睛看着远方,迷惘而又哀矜。他说,三年了,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开心过了。我现在不知道快乐到底是什么东西。它是树上结着的果子吗,还是那种谁也到不了的仙境。我说,你或许看它就像燃烧着的一团火,你失去了快乐的勇气,你不敢跨出雷区一步。他垂着头,叹了一口气,而后说,其实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但我还是说了出来。因为我知道我说了就和没说没有什么区别。
我说,这三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呢。他像是睡着了一般。突然梦醒一般和我说:
三年来我总是找一个人。这个人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他既在可能在的任何地方,也不在必然在的任何地方。他就是一个骗局,不存在的,找不到的。可惜我花了那么长时间去找她。不过我还是向你打听一下,你听说过她吗,她没有 名字。你听说过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吗。我们暂且把她叫做花。她确实像花一样美丽。当然,你肯定没有听说过她。
不,我听说过。我说。我知道有一个人没有名字。但抱歉的是,我不能告诉你她在哪里。
他对我说,没关系。如果我要依赖别人帮助找到她,那么我宁愿从来找不到她,我宁愿吊死在这棵树上。我家门前有棵杨树,枝干茁壮有力,仿佛一个健美者向人们展示自己的肌肉。说着他朝那棵树走去。他灵巧地爬上树,在一根树枝上来回荡着。
那天晚上,他在我这里住了一宿。我们就着花生米、牛肉,喝了二十瓶酒。我们不停地干杯,就为了聆听悦耳的砰砰声。他说,我还记得你三年前的样子。你上身穿着一件黑色半袖,下身是一件黑色休闲裤,还有黑色的鞋。三年了,你依然没大变,好像时间绕过你独自前行似的。他的脸有些红了,就像一块红色的抹布。我像是白日鼠白胜一般对着押送生辰纲的人说倒一般对着他说倒,他就倒在桌子上。
我想起来,他在醉中说,生命就是不断重复自己。不断地向自己妥协。我说不是这样的。但到底是什么我也不大清楚。也许不过是一场梦,醉梦交加。而我确实也没大变。我以为人终究是很难改变的。之所以认为人会变,只是因为当初就没有认识其本质。万事万物。
我离开了他。第二天,当他醒来时候,就会发现我已经不在了。我也许应该留给他一封信。他醒来时候,就会发出和我一样落寞的喟叹。人总是要学会和自己和解,和自己相处。他会等待我说,一起来玩吧。他会在梦里梦到我的辞别,他想要挽留但没有说出口,否则会被认为是示弱。醒来后发现果然只剩他一个。明天也许会有雨,他会取出我留下的酒,喝个一干二净。他会说,这酒一个人喝怎么也喝不醉。不过用雨下酒总是好的。他说,他去了哪里呢,我还要替他看管房子。他自我安慰说,也许他只是去买东西,过一会就会回来了。但过了一天,过了一个月,都不见我的归来。于是他说,不过正好我也累了,我需要找一个地方安歇下来,就像倦鸟归巢。这里就不错。我要重新开始一种没有人能够认出我的陌生生活。
这样,他就会发现,自己已然变成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