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灭黄祖之战真的顺利吗？
概述
《三国志·甘宁传》对三国时期东吴开国之君孙权在东汉建安十三年（208年）消灭江夏太守黄祖的战役介绍是这样的：
宁陈计曰："今汉祚日微，曹操弥忄乔，终为篡盗。南荆之地。山陵形便，江川流通，诚是国之西势也。宁已观刘表，虑既不远，儿子又劣，非能承业传基者也。至尊当早规之，不可后操。图之之计，宜先取黄祖。祖今年老，昏耄已甚，财谷并乏，左右欺弄，务於货利，侵求吏士，吏士心怨，舟船战具，顿废不脩，怠於耕农，军无法伍。至尊今往，其破可必。一破祖军，鼓行而西，西据楚关，大势弥广，即可渐规巴蜀。"权深纳之。张昭时在坐，难曰："吴下业业，若军果行，恐必致乱。"宁谓昭曰："国家以萧何之任付君，君居守而忧乱，奚以希慕古人乎？"权举酒属宁曰："兴霸，今年行讨，如此酒矣，决以付卿。卿但当勉建方略，令必克祖，则卿之功，何嫌张长史之言乎。"权遂西，果禽祖，尽获其士众。遂授宁兵，屯当口。
甘宁本是刘表手下，不得重用，想投奔东吴孙氏，又因道路阻隔被迫效力黄祖，又不得黄祖重用，于是投靠孙权，说黄祖军情如此，建议孙权趁黄祖“年老昏耄”、手下沉迷经商、欺凌下属、军备、农务都废弛的机会，消灭黄祖，然后再进取巴蜀之地。黄祖军情经黄祖曾经的手下说出，当然比其他人可信，而且名士祢衡在被黄祖杀害前，曾经骂其为“死锻锡公”，“锻”“锡”都是金属，可见黄祖本是打铁匠，手下经商也太正常了。于是孙权不顾长史张昭反对，西进攻打黄祖，果然大获全胜。
先前孙权之父孙坚攻打荆州牧刘表，被黄祖所杀。故黄祖为孙家的杀父仇人。后来建安八年孙权攻打黄祖，虽然“破其舟军”，却“惟城未克”，更损失了破贼校尉凌操。戏剧性的是，当时杀死凌操的正是甘宁。
建安十二年，孙权再攻黄祖，虽然“虏其人民而还”，但还是“卒不能克”。
《三国志·吴范传》：
初，权在吴，欲讨黄祖，范曰："今兹少利，不如明年。明年戊子，荆州刘表亦身死国亡。"权遂征祖，卒不能克。明年，军出，行及寻阳，范见风气，因诣船贺，催兵急行，至即破祖，祖得夜亡。权恐失之，范曰："未远，必生禽祖。"至五更中，果得之。刘表竟死，荆州分割。
短短一年后，只因得到了及时从敌营来投的甘宁及其所提供的军情，孙权就发动此战，并且在吴范建议下，把握战机，加速行军，吞并黄祖，既报了大仇，又开拓了疆土，正合鲁肃“北方诚多务也。因其多务，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此高帝之业也”的建议；而被孙策誉为管仲的张昭，先前诋毁鲁肃、后来又在赤壁之战中劝孙权投降，这次又差点阻止孙权开疆、报仇，他……难道是个深藏不露的卧底吗？
但是，先前，因为攻取江东被曹操惊呼为“猘儿难与争锋”的孙策同样因为开疆拓土和报父仇的需要，曾与黄祖多次交战，也曾取得俘获黄祖妻儿、部众的辉煌胜绩，如果黄祖是可以轻易捏扁的软柿子，他又有什么理由把这个软柿子留给孙权去解决呢？
我们读史料的时候，要注意的一件事是，传记通常是要突出传主的，有时候，为了为传主讳败，一些打败过传主的人，在传记中连露脸的机会都没有。而为了突出传主，与传主并肩作战的人们也会在一定程度上被淡化，沦为传主的背景板；而当他们自己成为传主的时候，别的传主又成了他们的背景板。
所以，只有结合其他人的传记，才能尽可能还原这场战斗的全貌。
鉴于人也会变、名将也会老，下面只看黄祖在本场战斗中的表现。
还原
黄祖在统御无方（这点没法否认）间接导致甘宁投敌之后，手下拿得出手叫得出名字的将领并不多：都督苏飞、陈就，将领张硕，长子黄射，而且黄射不知何故在此战中并没有出镜。《三国演义》说还有一将邓龙，但事实上，两年前，邓龙已经被周瑜俘获了，并没有参与此战：
《三国志·周瑜传》：
（建安）十一年，督孙瑜等讨麻、保二屯，枭其渠帅，囚俘万馀口，还备【官亭】宫亭。江夏太守黄祖遣将邓龙将兵数千人入柴桑，瑜追讨击，生虏龙送吴。
建安十三年这一战，周瑜为前部大督。
黄祖首先派出的是陈就、张硕率领的水军。
如果我们只看以下记载，可能只会觉得，这场战斗的确像《甘宁传》说得那样，十分顺利，这两个人，加上他们的老板黄祖，都实在本事太次、点又太背：
《三国志·吕蒙传》：
从征黄祖，祖令都督陈就逆以水军出战。蒙勒前锋，亲枭就首，将士乘胜，进攻其城。祖闻就死，委城走，兵追斩之。权曰："事之克，由陈就先获也。"以蒙为横野中郎将，赐钱千万。
《三国志·凌统传》：
后权复征江夏，统为前锋，与所厚健儿数十人共乘一船，常去大兵数十里。行入右江，斩黄祖将张硕，尽获船人。还以白权，引军兼道，水陆并集。时吕蒙败其水军，而统先搏其城，於是大获。
也就是说，吕蒙、凌统貌似轻松地打败了陈就、张硕的水军，并且分别拿下了他们的人头，于是敌首黄祖只剩弃城逃跑的份了，而且吕蒙还在当时罕见地亲手斩杀敌将陈就，似乎还被孙权评价为首功。
但是，《三国志·孙权传》出现了另一位重要的参战人物：
十三年春，权复征黄祖，祖先遣舟兵拒军，都尉吕蒙破其前锋，而凌统、董袭等尽锐攻之，遂屠其城。祖挺身亡走，骑士冯则追枭其首，虏其男女数万口。
他就是董袭。按《孙权传》《吕蒙传》的记载，黄祖不是像《吴范传》说的那样被生擒，而是被孙权部下骑士冯则追上斩杀，或者先生擒再斩杀也不矛盾，毕竟孙权有饶苏飞一命的道理，却没有饶杀父仇人一命的道理。
作为和吕蒙、凌统一样的《三国志》传主，作为自己传记的主角，在其他人沦为背景板的情况下，他的戏份又是被如何描述的呢？
《三国志·董袭传》：
建安十三年，权讨黄祖。祖横两蒙冲挟守沔口，以栟闾大绁系石为碇，上有千人，以弩交射，飞矢雨下，军不得前。
也正是《董袭传》，还原了此战的真相：
原来，此战初期并不顺利，不管黄祖人多老迈昏聩、治下军纪农事多废弛多不得人心，在孙权的快速行军下有多措手不及，战场上真正说话算数的还得是实际效果——他终究还是用一种叫“蒙冲”的东西，有效地阻止了孙权的进军！
《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十六：
黄州府东有武矶山，相传黄祖屯兵阳逻镇，搜武其上。又卻月城在汉阳府治北六十里，与鲁山相对，形如卻月，后汉末黄祖所守处。
《水经注》：
鲁山左即沔水口，沔左有卻月城，亦曰偃月垒是也。
蒙冲是一种战舰，又叫“艨艟”。东汉刘熙《释名·释船》：“外狭而长曰蒙冲，以冲突敌船也。”又“刘表治水军，蒙冲斗舰，乃以千数”，可见蒙冲在刘表军已经是一种很常见的战舰。
杜佑《通典‧兵法》：
以生牛皮蒙船覆背，两厢开掣棹孔，左右前后有驽窗矛穴，敌不得进，矢石不能败。
也就是说，蒙冲以生牛皮蒙背，具有良好的防御性能；有窗可以发弩箭，有洞可以刺矛，也就是在作战时可以还击靠近的敌军；同时还可以通过划桨快速航行。此外，祢衡就是在蒙冲船上参加黄祖的宴席时出言不逊而死的，可见蒙冲还有设宴的娱乐功用。
多年以后，采石一战，南宋虞允文也正是用艨艟大舰封锁江面，冲击金军的小船，最终打败了御驾亲征的金帝完颜亮。
黄祖此战所用的战法，也正是用两艘蒙冲封锁沔口，用棕榈大缆把蒙冲固定在大石墩上，船上的一千名士兵用乱箭阻拦了孙权军的攻势。
只有如实描述战况的困难，才能更好地突出主角的强大。既然我们都知道黄祖最终败了，那么显然孙权军找到了破解蒙冲的办法，而这个破局的人，就是董袭：
袭与凌统俱为前部，各将敢死百人，人被两铠，乘大舸船，突入蒙冲里。袭身以刀断两绁，蒙冲乃横流，大兵遂进。
原来是董袭和凌统一起率领一百敢死队，披上两层铠甲，乘大船突入蒙冲，再由董袭亲自用刀砍断缆绳，蒙冲失去约束，固定不住，只能随波逐流，自然无法继续封锁江面了。
而与董袭一起杀上敌船的凌统，大概也就是在此时取得了“行入右江，斩黄祖将张硕，尽获船人”的战绩。
祖便开门走，兵追斩之。明日大会，权举觞属袭曰："今日之会，断绁之功也。"
虽然孙权同时也认为此战成功是缘于吕蒙斩杀陈就，但孙权也清楚，正如后世的编年体史料《资治通鉴》所说，如果没有董袭冒死奋战、断绁破局，吕蒙根本没有机会斩将，孙权也没有水陆并进破城的机会：
权遂西击黄祖。祖横两蒙冲，挟守沔口，以拼闾大绁系石为矴，上有千人，以弩交射，飞矢雨下，军不得前。偏将军董袭与别部司马凌统俱为前部，各将敢死百人，人被两铠，乘大舸，突入蒙冲里。袭身以刀断两绁，蒙冲乃横流，大兵遂进。祖令都督陈就以水军逆战。平北都尉吕蒙勒前锋，亲枭就首。于是将士乘胜，水陆并进，傅其城，尽锐攻之，遂屠其城。祖挺身走，追斩之，虏其男女数万口。
而其他重要的参战人物程普、韩当、周泰甚至周瑜、甘宁，则因为队友太出色，彻底成为了背景板。为了突出甘宁，《甘宁传》当然不会让凌统、董袭等人抢镜，于是给读者造成了孙权在甘宁献计下顺利一举破敌的错觉。《三国演义》虽然还原了黄祖的蒙冲战法，却将战斗过程描述为：
甘宁谓董袭曰：“事已至此，不得不进。”乃选小船百余只，每船用精兵五十人：二十人撑船，三十人各披衣甲，手执铜刀，不避矢石，直至艨艟傍边，砍断大索，艨艟遂横。甘宁飞上艨艟，将邓龙砍死。
不仅让甘宁抢了凌统和董袭的戏，还让两年前就被擒的邓龙复出当了甘宁的经验包。
这么看，是不是张昭对此战持悲观态度也可以理解了呢？
后记
刘表长子刘琦本就在继承人之争中落下风，偏这时候他少有的支持者黄祖又死了，他只能在向诸葛亮请教了自保之计后，自请出守江夏以避祸。可见孙权虽然攻破了江夏，却没有掌控，很可能就此撤军了。其中原因可能是顾忌黄祖家族江夏黄氏在当地的势力，毕竟到任后的刘琦手里仍有可以作战的军队；或如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所推测，江夏孤城难守，不如等刘表来报仇再以逸待劳一举击破。
这场消灭黄祖的江夏之战对孙权来说，虽然有杀敌报仇的快感，在开疆效果上却受到了限制：就在这一年，刚刚一统北方的曹操已经发兵荆襄，刘表也如吴范所预言及时去世，大敌当前，鲁肃进取荆州的策略也只能到此为止了。而且，我们知道，后面即将有一场重头戏，孙权、刘备、刘琦等人真正的考验就要来了。
但是，成功地击破荆州军的蒙冲，足以让孙权水军对自己的战斗力建立自信心了。而亲历江夏之战的孙权、周瑜等，也完全有理由对黄祖的蒙冲战法进行吸收和改进。后来，周瑜用黄盖之计火攻曹操军，正是借助蒙冲实现的：
取蒙冲斗舰数十艘，实以薪草，膏油灌其中，裹以帷幕，上建牙旗。
曹操败退后，刘琦子承父业当上了荆州刺史，这都是托黄祖宝贵遗产的福，九泉之下，黄祖可以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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