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塌天的传说(二)
本文作者:常永明
前期回顾:
且说此日郑家葬媳,那排场,崔家女灵堂设在前院,尸身经过两次验尸,又经两月,已败腐不堪。据说用白布缠身,浑身浸透烈酒。各种纸扎摆满灵棚,棺椁五寸厚楠木。
这十八班鼓乐的葬礼史无前例,排列也有讲究,最有名气的六大班如三庆、五魁自然在前灵旁,中六班如麻有有、老八在大院门外两侧,接下来六班已排到门前的麦场上了。这个顺序从何而来,当时风俗,每年正月要办社火,常是鼓乐笙吹较量的机会,每年会评个优劣,但大家多有不服。今天这际遇,除了王爷哪里能够,十八班比拼实属罕见。殷实人家婚礼葬礼多则请三个乐班就够热闹了。于是这些鼓手们非常看重这个机会,卯足劲要拼出个名头。四乡人众被这件官司轰动已久,认定这葬礼一定奇峰迭起。郑家大院门前有个比足球场还大的麦场全集了看热闹的人。
鼓手比拼,各炫绝技,有一口气吹完一支曲的,有仿效各种年龄男女哭丧的,有嘴里叼支烟卷,边吹边吸的,有的用鼻孔吹,有一口叼着两支唢呐吹的,有口琴相声和吹二人台小调的……各班不是一起吹,一家落音,另一家响起,看热闹的人可真看到了热闹。
崔家来人可就不是这样心思了。正所谓鸡蛋里挑骨头,找个由头搅乱葬礼来发泄丧女之痛、败讼之耻。郑家自然明白,请来几位有名头的人物,其中有保安团团长、卓县县长来坐镇。郑家父子更是时时留意,步步小心,说尽好话,赔尽不是,但还是让崔家女的亲二舅找到破绽。此人名叫刘天财,一般红白礼仪请他代东,乡间社火担任会首。他一眼就发现排在第十八班的鼓手是杂毛充数。你看,只有一个吹鼓手,还是毛娃娃,头戴一顶破毡帽,双眼蒙着一条黑布,不知是真瞎还是假瞎,瘦削憔悴,直楞耳朵听着此起彼伏的比拼的鼓乐声,微颔,啧舌,嘴角微撇……像在对鼓手的演技作评点,很内行一样。一个拉二胡的,不停地调弦,鼓手一个,兼司大锣,另一个大钗小铙,兼司小锣。总共四个货,明明临时凑合的。刘天财顿时有了主意。此时院内六大班表演完毕,门外中六班正比得如火如荼。刘天财找到总管,说亥时“送行”,要让师傅们“送行”回来再比拼,每个班子只奏一曲即可。娘舅最大,怎么吩咐就怎么办。刘天财已招来十几个崔姓后生,等这第十八班表演露了丑,先砸了他,顺着捎带砸这下六班,看他怎么说。十几个后生齐集在小长工的棚口,其时已是黄昏,棚内点一盏半明半暗素油灯,燃着一个烧着羊粪砖忽亮忽暗的泥火盆,棚内白烟缭乱。那琴师有点慌乱,一开始冷冷清清,人连正眼也不瞧他们。而这会突然集来诸多汉子,暗中嘀咕着什么,这琴师就是小长工的姐夫,他的二胡不叫拉,叫锯,平时在办秧歌时拉几把,心里早没了底。暗暗掐一下小舅子,那瞎货仍然支楞着耳朵听第十七班的鼓吹,神色不动。
这时最慌乱的是郑家四下雇佣乐班的那人,他已看出苗头,不得不和老东家郑善和说了实话。老东家马上慌了,父子俩分别找人,一时间整个大院弥散着一种紧张或压抑的气息,人们神神叨叨传递着什么,第十八家乐班前人越聚越多,保安团长、县长、几个有头有脸的人都到了。人们意识到了什么,或者说企盼着发生点什么。第十七班已无兴致了,一曲吹打冷冷清清落下。
人们齐齐集中在寒伧的小乐班前,希望是一场罕见的出洋相与大闹剧。要不这名动绥远的一场大财主官司,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收场?
只见那年青鼓手站起身,那鼓钗便咚咚喳喳敲个前奏,比起那十七班来,叮呤嘡啷,让人好笑。郑家父子已无主张,崔家故意又高挑了两盏大猪油灯,灯光下一个瘦精精小后生全露在人前,最多刚出徒吧?明眼人都为这小瞎子捏把汗,如狼似虎的崔家后生们先要把气撒在他头上,闹不好会出人命的。这就叫打鱼捎了个鳖。
此时听得“苦哇——”那唢呐吼道,一个长调,像憋足了多少苦水一样,突然找到发泄口,那苦水不是落在地上,低时若在花间,高时若在玉盘,所有人不禁一震,从下午一直听到戊时,从没有听到这种唢呐声音,干干净净,就像一股清泉轻飘轻落。别的吹鼓手声腔里总掺杂几分唇音鼻音,俗称肉音。而这小后生的声腔如清水揉搓了几遍后,白白亮亮,一口气落下,已经扣响了听众的心弦,接着转入《哭灵》,那琴师忙着吱哑呼应,这哭腔是女调,如泣如诉,如怨如恨,所有鼓手都怔住了,这是哪里的师傅?有人在悄悄问询,但马上被人以手势止住。常见乐班,班主吹主调,要么自己用口弦呼应,要么副手用唢呐低几度相和,或者笙歌伴奏。而此曲一叠落下,那师傅竟依曲而歌:
青天蓝天瓦蓝蓝天,
老天爷杀人没深浅。
尖溜溜钢刀插娘心,
嫩芽芽闺女赴黄泉。
天呀,这对于当时的人们太意外了。而这歌又是以一位老妈妈的口吻唱起,声音微带沙哑,但吐字亲切。闻者无不动容。
接着第二叠唢呐声起,恰像个含怨女儿在与妈妈哭诉,呜呜咽咽,如有不尽委屈。人们听得迷了,整个场院静悄悄一片,只是琴师伴奏倒成了杂音。接着歌起:
我的闺女呀,你睁开眼,
亲娘站在灵堂边。
娘怀你十月三百天,
养你养到出嫁前……
这时完完全全是一个老妈妈痛断肝肠的哭诉,女人们已噙不住泪了。唢呐呜咽,像个一脸委屈的女孩抽抽噎噎扑在妈妈怀里。不知哪一个乐班的琴师忍不住了,提把二胡过来拉上了,这师傅是个高手,与之相匹,俯仰顿挫,节奏和谐。接着最后一节歌起:
只想你抱着外孙来相见,
谁曾想你孤魂一个到阴间。
苦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天爷呀老天爷!
歌声一落,鼓乐大作,这时门外十一个班子中,打板鼓的,吹笙的,拉板胡的……自持一技的,都自动前来伴奏,仍为《哭灵》,虽为听众听腻了的老调,却是这般音腔,低回时莺啭花间,高亢时碎锦裂帛,倾诉如面前人语,呼唤若远山传音……顿然,声调落平,哽哽咽咽,仿佛那失去女儿的妈妈倒地昏绝。
院内院外,麦场远近,悄然无声,格外的静寂,那鼓手琴师笙师……都流着泪。那小吹鼓手放下唢呐,向四下拱拱手,摸索着坐下来,他姐夫递到手上一碗茶水。 “好!”听得一声吼,保安团长大叫一声。这一叫,崔家人哭出了声,郑家人松了口气,看热闹的直往近前凑,争着看这是一位什么样的一鸣惊人的师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