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小城之梦
多年前,每向一位身在老家而久未谋面的同学问安时,他总说在“锅盔下茶”(就茶吃锅盔)。他在那头的说话,有种闲适近于落寞的滋味,似含无奈,于我,却近乎炫耀了。然而我未敢表明这心迹,怕扰了他,怕他下次说起锅盔下茶时,没了那份淡然随意。但其实,不过是怕扰了我自欺的清梦罢了。在于当他说话时,我便看到他怎样的掐了“一划子”(老家话:一块)锅盔,和着慵懒的神态,任一缕阳光浸透身后窗纸,把光线的柔媚与锅盔的酥脆一并喂了唇舌,而后呷一口春尖茶,便几乎要听到锅盔与茶水相遇那一刻、一声悠悠的叹息了。他于眯眼品咂中,向百里之外的我营造出一种温煦、温煦而又怅惘的氛围,乃至而今想来,还要常常妒嫉常常怀恋而难以释怀。
使我怀恋的,是他的锅盔下茶,而使我妒嫉者,则在于这锅盔下茶的怀恋,摇动一个回味悠远的幻梦,使我身在都市,却对一座小城怀着无限向往,使我觉得未曾有过那样一种生活的阅历,将是心上永久的缺,而将我永远变成外乡人了。是的,我是寄身尘世中的外乡人,这从那一日的梦里便已注定。
那年,因一场考试之故,与几位同学搭车向小城。翌日,大家商定去探望同学李巧娟。其时,她住在她父亲单位。清晨,招待我们的,是每人一划子锅盔。巧娟父亲蹴在院子里,端个白瓷杯,一口茶一口锅盔吃着,我们人手挈了一划子锅盔互相看看,终于闷头吃起来。锅盔里,苦豆与咸盐,还有其它佐料的默契配合,给人唇舌莫大的快慰,又或许还有巧娟父亲,这个沉默敦厚的男人给人的踏实,使那锅盔给予的幸福流连一天。
晚上住在同学兼发小韩亮家,睡觉时我俩同床,盖一条被,当他轻鼾时,我却入了白日未尽的梦。我开始对小城的生活有了无限期待。我期待什么呢?我期待小城里那份纷忙芜杂。于那纷忙芜杂中,是一条我所涉入未深的街道,街道两边有种种贩卖土产与吃食的小摊,小摊前是人与车马混杂、更污水横流的马路,路上各色人等穿行,熙来攘往。这人间烟火给人惶乱又刺激,使人迷惘而自卑,以致有随时将要被淹没的惊悸。于是手在兜里握得汗津津的、幻想着,幻想若能像韩亮,抑或李巧娟一样生活在小城该多好。哪怕每天在满是烂菜叶与馊泔水围住的街边溜达溜达也是好的,那是小城该有的味道。那烂菜叶馊泔水与牛马、与人车混杂的景象,给人一种未曾体验的丰富。绝非清幽枯寂的乡下村庄可比。更想到若每天早晨挈一划子锅盔,端住一杯茶,便是堂堂正正的城里人了。那么想时,我竟笑笑的,便觉得世间的美好伴我一起安稳入梦了。梦里,我听到一阵“梆子”(清真寺打更的用具)声橐橐响起。那梆声原为专门唤醒作礼拜的人,如今又因为我的参与而格外慈悲。接着,我便听到来自清真寺的诵经声。经声给初醒的小城披上一层神秘、神秘而又安宁的纱衣。而不久之后,当第一缕阳光照着寺顶的月牙时,我已经从那月牙里看到我的笑了。
是睡着的梦?是醒着的梦?我分不清,唯确知的是:多年后我还将不止一次重复那梦。重复那梦,是因为此后离了小城,一别两宽,再回首,光阴荏苒。
多年后,重回老家,仍要去小城,总想要弥补不能作为这城里人的缺憾。便要一次又一次于那条纷纭芜杂的街上,贪婪搜寻一切关于初梦的片段,以期凑出一个完整的自己。
于是,徘徊流连,流连徘徊——
于是,便有了那篇关于炒面,关于听吃的文章。是的,我爱这小城的炒面,我更爱于鳞次栉比的面馆里去听吃。后来也曾见识过一些地方的山水、一些地方的人,却从未见哪里的人能把一碗面吃出那样的生猛、吃出那样的豪气。一颗蒜瓣,一碗面汤,一碗黄土大塬般敦实的炒面,就那么鲜活的杵在人面前,便自带一种热热火火的仪式感。先瞅瞅,满足眼的贪欲;再凑近闻闻,使嗅觉足够诱惑,而后长出一口气,气沉丹田,照例要拶好一个姿势。要起范儿,才不枉眼前这碗面。于这样的剑拔弩张中,酝酿出一种洪荒之力。然而等等!眼看山崩地摧时,彼此打个照面,眼里说着承让,唇舌已此起彼伏。千山瞬间削平,万籁终于归于沉寂,绾胳膊揙袖子时,便有天下尽在吾腹的豪迈。再咂吧咂吧嘴,嗯呐!所谓不经回味的面,根本不值一提!而至于心满意足之际,又想到还有多少这样的面馆里,上演同样的剧,简直可使最谨慎的人独自走在街上时,浩浩荡荡,走出一种潇洒不羁。
置身市中,极目望去,街上已满是从各个方向奔来的人,心照不宣,各向东西。便循着各自熟悉的味道。而造就这熟悉味道的,便源于街边一个挨一个的摊点。摊点上煊赫着使这具有回乡风情的小城之所以闻名的各色小吃与土特产:玲珑喧黄的油饨儿,慷慨似磨盘的锅盔,令人迷醉的酒醅子,嘎嘣酥脆的麻糖,清凉爽滑的凉粉鱼儿,筋道耐嚼的牛头皮,香飘十里的土烧鸡……
只看着,看着逛一圈儿,刚才一碗扎实的炒面已消失不见。终于一头扎进去,吆喝着,吧唧着,给失魂的味觉以蕴藉。终于腆起肚皮,穿过人群,手里拎了一块浆水点的老豆腐,胳肢窝夹了几坨锅盔,把一腔满满当当的幸福留给烟火人间,摇摇晃晃向或山上、或洼里的方向去了。
我所贪恋的,正是这样的人间情味;我所拼凑的梦,正是那一夜留下的缺口。也正是那梦里的留白,给了我多年后还要继续造梦的空间。
于多年后的今天,若接续那一场未竟之梦的话,必是如此这般——
情愿抛却世外一切幻想,安驻这样一座小城。便于每个清晨,于梆子声中醒来,任诵经声把每个细胞唤醒。当循着这安宁又神秘走向晨曦中时,一条于昨夜的纷扰中宿醉的街道,终于打了个慵懒的哈欠,伸展的腰肢尽头,一抹经久未息的光阴延宕向渺远、渺远而清晰的实在,往远方的山峁墚洼间去了。不多时,将有一如昨日的红火将暂时的空净填满。那时,我将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声声捶打心口的乡音,一齐涌来。我将遇见我的乡党,遇见我的同学,遇见我的同事,遇见期望相遇的一切。这正是我所欢欣的、我所梦想的小城时光。是后来久处都市繁华的我不曾有的亲切。这小小的城,三两步就有人赶来或攥你的手,或捶你的背,即便话题跟昨日全然一样,纵然还是说着有关一顿浆水面或一碗大烩菜的家长里短,却仍然不失一种纯粹的浓烈。这里人们土得掉渣的方言与天真无邪的笑脸,总给人相见恨晚之感。这是住在都市时,邻里间十年二十年不曾有的温暖。小城是一个大村子,无论熟识与否,三两句后都是亲戚。
如此,便是我旧日怀着的、然后又一针一线缝缝补补,而历经若许岁月拼凑的旧梦呵,终于圆满——
这是不愿醒来的梦,这是醒来后要急于奔赴入怀而再次酣睡的梦,这是若干年后终于在一次次的流连徘徊中、于多年前的午夜里埋伏下的梦——
然而终于更愿这梦将永远不要实现,那样便将更有无数梦的可能,那样,我将不会感到是身处浮华的外乡人,而永远怀着成为一个踏踏实实的、小城人的梦。
小城名叫张家川。
在小城,将有吃不够的锅盔,听不厌的炒面,浪不完的街道,呷不败的春尖。
还有梆子声,还有诵经声——
因为这声音,以致我出走多年后,每于餐馆吃饭时,总要找到有与小城一样星月加持的所在,知道那里头的牛羊是经由念诵了的,是魂灵得以安度的,吃起来便可减却许多罪。
而至于锅盔,必定还是小城那大似磨盘的锅盔,无论亲去还是他人捎带,总要挈几坨回来。则必定要于早起时,泡好茶,挈它一划子锅盔,细品慢嚼中,一个早晨轻轻打发了,一天的光阴便亦可堂而皇之的挥霍了。
不知当初那位挈了一划子锅盔,与我有一句没一句搭话的同学,如今可好。他所不知道的是,当年他淡淡地言语,要给我怎样的怀恋,又使我怎样的妒嫉。当我如今还要回味时,便要想起他慵懒里的落寞与无奈间的适意。然而我现在终于可以跟他说一句:我现在也是小城的人了!当我这么跟他说话时,我便与他一样的,挈了一划子锅盔,然后让他分明的看到,我是怎样的呷一口春尖,眯了眼,跟他说着同样的话,把许久以来的梦,一弦一柱,拈碎了,一口一口,咽下去,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