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那一场清虚观打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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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陈力 - 红楼梦 电视连续剧歌曲集原声带
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儿”,展眼就到了端午前夕,天气渐渐热起来了。整个贾府氤氲在一片暑气营造的慵懒里。大概这样的时候,就需要一场集体活动振奋精神。可巧,贵妃娘娘赐了众人礼物的同时,打发夏太监拿了百二十两银子出来交代: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各人得了礼物,皆大欢喜,连打发来传话的太监的姓氏都和着时令,一切看来刚刚好。唯独宝玉却多了一番心事,为何贵妃赐的礼物,偏他跟宝姑娘一样,而不是林姑娘。然而宝玉终究是天真烂漫的性子,很快也就被宝姐姐的大白胳膊腕子吸引住了,并幻想着这胳膊要是能长在林妹妹身上就好了。正说着,黛玉来了,“忒儿”一声,就把宝玉这只呆雁给惊飞了。还好一时凤姐过来,才解了围。
凤姐所来何为?
正为初一日要开始的平安醮。
好端端的打什么平安醮?当然是享福人福深还祷福。这享福人说的是谁?自然是荣升贵妃的贾元春贾娘娘,还有赖祖荫已享四世荣华的贾府子孙。然而,就跟世上所有因世袭而身处富贵中的人一样,也许第一代时,还赖着当时的文治武功,荣华富贵也颇理所应当,到了第二代子孙,祖宗的威势尚存,但到了三四代,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旧臣间,心也就隔的远了。这无疑给人一种莫名的不安,虽暂时还在富贵中,却也难免心虚。大概便是许多富贵人家很愿意拜神祈福的原因之一,拜的是神佛菩萨,宽慰的是自己心中不安。
但,关于此中滋味,也就只有富贵核心中的人能隐约感受,其他人眼中,无非是为夏日的慵懒假借一个排遣的出口。说到去打醮,宝钗原嫌热不想去,后见老太太兴致颇高,一贯懂事如她,定然周全;至于爱热闹的宝玉,必定少不了携了黛玉如影随形。消息一传出去,那些平日里难得迈出门槛一步的丫头们,岂有个后进之理?连各自原本不想去的主子们也极力撺掇去了。这下子,行动起来就车辆纷纷、人马簇簇,说笑着就到了清虚观门前头。
这道观原不寻常,道长姓张,其真正的身份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曾被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又被当今皇上封为“终了真人”,现掌管着“道录司”,大致相当于道教协会会长。有着如此煊赫的官方身份,又与贾家世交,大家相与起来自然是亲密非常。这不,贾珍就躬身陪笑,唤张道士做张爷爷。这称呼又进一步融洽了当日的气氛,张道士奉承起老太太也就更加便当:一个说一个气色越来越好,一个说是托了另一个的福。张道士场面上经过的人,自然知道拍马屁的精髓是:哪里痒痒往哪里挠。说着就提起老太太的心肝儿肉宝玉。一时说他前日好几处看到哥儿的字,真是了不得的好;一时又说见了哥儿这身段儿,竟跟当年的国公爷一个稿子。一句话勾起老太太心头多少如烟往事,竟涕泪双流。老太太禁不住说:养了这几个儿子、孙子,竟没一个像他爷爷,只有宝玉像他爷爷。张道士顺着老太太的意思说:国公爷当年的模样,别说爷们这一代,就算贾赦贾政这一代,怕也记不清楚了。张道士自然深谙收放自如的道理,再说下去,难免坏了老太太的兴致,于是呵呵一笑就转了话题,说是前日见了一位年方十五的小姐,模样儿根基倒也跟宝玉般配相当,所以请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说。老太太以“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定亲”为由,轻轻挡回去了,却也说出自己心中未来孙媳妇儿的标准:那就是:“不管根基富贵,只要模样般配上就好……只是性格儿难得好的。”
……
这就奇了,怎么好端端的,一个道士家莫名其妙向宝玉提起了亲事?
暂且按下这疑问不表,先从起头,贾府一众人浩浩荡荡的往清虚观而来时说起。
却说当时一干人等刚进山门,凤姐伺候老太太下了轿,可巧一个十二三岁的、拿着剪筒,照管剪各处灯花的小道士,冷不丁就给凤姐撞了一下腰。凤姐扬手就是一巴掌,打了小道士一个跟斗,小道士也不顾拾烛剪,刚爬起来就想跑,就见众婆娘媳妇正围随的风雨不透,都喝声叫——
“拿,拿,拿!打,打,打!”
每读至此,都要使人心惊。那时节,和尚道士更多来自食不果腹的贫家子弟,所谓出家,不过是寻一口饭吃。可想而知,穷人家十二三的孩子,如何见过这般阵仗,一时战战兢兢慌里慌张也是有的,就耽误了撤离的最佳时机,于是正好撞在凤姐的巴掌上。凤姐向来雷厉风行惯了,连打人都打得干净利落。但也不禁使人疑问,一向能干的凤姐,即便在面对秦可卿的葬礼那么隆重盛大的场面时都毫无差池,如今怎么就闹出这么一个纰漏?难怪凤姐会怒火中烧,这不是讽刺她的无能么?主子、丫头的围了那一起子人,当众折了凤姐面子,小道士似乎实在是该打。小道士该打,是于情于理推论的结果,但有些事不能仅看表面,大概凤姐情急之下也没意识到:那个小道士是负责剪灯花的。灯花自古就有吉祥如意的意象,比如在冯紫英家的宴会上,蒋玉涵就曾唱出“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的曲儿来,其意蕴便是合和祥瑞之象。
想来曹公安排凤姐一掌打翻剪灯花的小道士并非偶然。凤姐这一巴掌来得突兀,而更让人触目的是,作者笔下的那几个出自围随得风雨不透的一众婆娘媳妇的——
“拿,拿,拿!打,打,打!”
仿佛隔着现实与艺术的时空,铿锵断喝犹言在耳,使读者亦惊惧异常,何况当初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然而就在这铿锵的断喝里,凤姐并一干人不知道的是,随着那一巴掌翻了个跟斗的,还是他们各自的福气。他们大概也忘了此行的目的,原是为祷福而来。然而这一巴掌下去,祥瑞洒落一地,凤姐的福气也就从指缝悄悄溜走;而那震耳的断喝,怕是道观里供奉着的神灵也已然听到。
小道士来自底层民间,而凤姐他们来自豪门大族。这一巴掌响亮的耳光,其实打出了一个真切的对比:同样的人世,有人在为一口饭食慌里慌张,却也有人在绮罗丛中旗鼓大张。而身处富贵中的人,享福久了,也就并不知惜取祖宗挣下的泼天富贵,大概败落的种子,从这一巴掌里,已埋伏下了。
与此同时,也有另一种姿态的呈现。那就是一旁的贾母。贾母听了忙问是怎么了?凤姐上前解释:一个小道士,剪灯花儿的。贾母忙说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了,并说: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哪里见过这个派势,于是让贾珍带着浑身乱战的小道士出去,并嘱咐给些钱买果子吃……
两厢对照,就见识了贾母的宽仁厚道。到底是老辈人,经见过创业的不易,亦深知这人间疾苦,能顾念穷人家孩子,自然理所应当。
至此,就不得不使人联想,大概也是到了老太太这里,祖宗的余荫还未完全到头,但也是贾家树倒猢狲散之前的回光返照,否则那时节猜灯谜,贾母的谜底偏偏是个猴屁股。而整个贾家的命运,也就在贾母仙逝之后呼啦啦似大厦倾覆。而贾母可谓唯一于繁华尽头得以善终的贾家人。大概不是偶然,因为老太太是真的知道惜福。
安顿了小道士的贾珍,回头不见贾蓉跟奴仆一干人等,忙叫管家,又寻贾蓉,却见林之孝边整理帽子边急忙跑出来了。于是贾珍命他去寻贾蓉,一语未了,贾蓉从钟楼跑出来,被贾珍当众呵斥,又交代小厮啐在他脸上,这时诸如贾芸、贾萍、贾芹,并贾璜、贾㻞、贾琼等贾家四代五代的子孙都慌忙跑出来……
这段看似平常的文字,大值得深究,万不可被向无闲文的曹公给骗了去。回顾当时,当贾珍凤姐等忙前忙后时,其余贾家子侄竟偷偷躲凉快去了,不由得使人联想起当初那一场纷扰的闹学堂:原来贾家败落的根本已然体现在子孙教育上。有这样的后代,难怪当初秦可卿临死前交代王熙凤两件事:修祖茔和建学堂。
说到祖茔,不免想到祖宗。就在这之后,张道士将要跟贾母说起当年的荣国公。而作为荣国公替身的张道士,可谓作者笔下荣国公本人的代言人。张道士淡淡说过一句话:非但是爷们这一代,就算大老爷二老爷,怕也对荣国公记不清楚了……
实际上,何尝不是荣国公在天之灵说——
这帮不肖子孙,把老祖宗给忘光了……
这里,子孙们不知祖宗,更不惜取祖宗创下的荣华,而这淡淡的荒凉,也唯有老太太一人知道罢了。
难怪她要掉下两行悲泣的泪了。
接着好戏就要开场。
演给神的戏,是在神仙跟前拈来的,也就是神仙的旨意。而神仙选了的三本戏,如今摆在贾母跟前:头一本《白蛇记》,是刘邦当年斩白蛇开始举事创业的戏;第二本《满床笏》,是郭子仪七子八婿人人拜将封侯的事;到了第三本却是《南柯梦》,随着贾珍的汇报,一幕一幕,仿佛把前尘后事都演绎一遍,终于演到南柯一梦,转眼富贵成云烟,此时此刻,贾母也只好孤单单任一丝荒凉落在心头,却无可言之人而立于左右……
可见,一贯欢乐喜庆的老太君,任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多少寂寞,埋伏在日日莺歌燕舞的光阴背后。
其实也并不只有老太太一人落寞,前文还有一个细节——
就是张道士跟凤姐谈到“寄名符”时无意间说到的:张道士说“符早已有了……不指望娘娘来做好事……”
娘娘自然是元春。而之前还有个极不起眼的线索是:大家准备打醮时,王夫人却“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着元春有人出来……”
种种蛛丝马迹综合起来,竟于波澜不惊中透着某种不详。贵妃娘娘因何事来做法事?王夫人又预备着元春打发什么人出来?
而这种种疑问,也许还要归结到贾母那里,毕竟她是贾家的精神领袖。
让我们从贾母与张道士的一段于意念里的太极推手开始说起——
且说张道士请了宝玉佩戴的“通灵宝玉”给外面的众道士看了,进来时盘子里堆了三五十件道士们的敬贺之物,有金璜也有玉玦,或岁岁平安或事事如意,总之珠穿宝贯、金镂玉雕。
作为出家修行的道士,何来如此宝物作为随身法器?
别忘了开头的交代:张道士被前任皇帝和现任皇帝以及王公藩镇都尊为“神仙”,且兼任着“道教协会会长。”他跟皇家的渊源可见一斑。再联系娘娘前日的法事……是否意味着皇宫里已然悄悄发生一些变故,因而才前有娘娘的做法事与如今贾家一干人的祷福。而作为元春生母的王夫人此刻“身上不好”大概必有缘故。
且慢,玄机还在后头。
就是本文一开始留下的扣子——
张道士为何彼时突然提出宝玉的亲事来?
而贾母的回绝理由,即“命中不该早定亲”,也许隐含着暂且“按兵不动”的意思;而关于她心目中孙媳妇儿人选的标准——
一则不拘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般配上就好(黛玉)。
二则性格儿难得好的(宝钗)。
如果之前的揣测成立,大概也预示了贾母此刻的犹疑不定。虽说在宝玉婚事人选上,她从未表现出任何明确倾向,但这里透露的信息也许可作为某种参照。
相反,另一个人的态度则比较明朗。
就是元春,也就是贵妃娘娘。——
(兴许在前日做法事时,娘娘曾与作为荣国公替身和贾家政治眼线的张道士,有过某种程度的沟通,也未可知,因此,才于打醮时提出宝玉亲事。)
说起娘娘的态度,还得回到上一回的赏赐。
即:唯独宝钗跟宝玉得到的赐物一样……
这是否是元春权衡后的结果:也许就在元春省亲回宫后不久,宫里发生某种变故,可能涉及贾家未来的命运,而此时形势并未明朗,于是元春赏赐传递的信号,也许在表明她未雨绸缪的态度——
即:在可能到来的某种政治较量中,贾家需要与另外的势力联姻。选择政治伙伴当然亲近的人更好。而此时黛玉家已然彻底败落,但宝钗家却还颇有资本……那么,这场政治上的联姻也许就从宝玉跟宝钗的联姻开始……
再联系同一回中,宝钗面对宝玉的“羞笼红麝串”。其中写道:“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稣臂……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宝钗形容……不觉就呆了……”
一向只对黛玉心有所属的宝玉,为何忽然莫名面对宝钗,想起“金玉”一事?
这段描写也许就是作者的某种暗示:以宝钗的肉体美,以及宝玉对宝钗身体的眷恋,预示着她俩于尘俗中注定的一段姻缘。
而彼时的黛玉虽以呆雁的调笑,化解了这场尴尬,心底恐怕到底存了一份隐忧。
而在这场看似热闹非凡的清虚观打醮里,隐隐担忧的何止黛玉一个?
张道士作为荣国公代言人而洒的浊泪,是贾家祖先在上天的隐忧(正如后来花园里那一声叹息);贾母在看到第三本的“南柯梦”时的不言不语,是作为贾家老一辈的隐忧;王熙凤之所以瞬间愤怒打翻小道士,是对百密一疏中感觉力不从心的隐忧;贾珍则是在看到子孙和奴仆们少了规矩,而透出无能的隐忧……
所有的隐忧打个破折号,到了黛玉跟前——因为张道士敬献的贺礼里有个金麒麟的缘故,又为黛玉心头的“金玉”一事,加个砝码,尽管当时黛玉向宝玉点头认可,却也到底埋伏下一个未可知处,指不定哪天就要因此平添变数……
正如这夏天的时候,阵阵未可名状又无法排遣的异样盘桓在每个人心头,其中有每个人淡淡地心事,又有关于未来的淡淡隐忧,一种不可捉摸、无法确定的情绪,如夏日树上的鸣蝉,密密匝匝,挥之不去。但为了共同演出这一场表面的繁荣,暂且把一些不可捉摸与无法确定安放在一场热闹里,每个人都小心翼翼扮演好属于自己的角色。共同完成这一场清虚观里的打醮。
自此之后,冥冥中注定,贾家外事活动,再难有人马如此齐备的时候。大概也便是秦可卿曾说的:“盛极而衰、月满则亏”罢?
而长棚深处,这场注定要散的筵席,于王熙凤那一声清脆的耳光里,着实开了个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