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届“生命与国学”论坛讲演

各位专家,各位朋友:大家好!

  今天我讲演的观点可能和大家有点不一样,我理解我们这个平台既然叫“高峰论坛”,就是要有论争,有观点碰撞才好,假如大家都讲得一样,那就成了我们常见的那种官方宣讲活动,也不会吸引这么多专家和朋友前来参加了。

  因为发言时间有限定,我就一二三四的罗列一下我的几个观点。

1

  第一个观点:我认为讨论“轴心时代”理论要尊重原著,要进行文本细读。既然我们都承认“轴心时代”理论是德国历史哲学家雅斯贝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提出来的,那么我们就是“接着说”,而不是“从头说”,就要细读这本书。我看到不少讨论“轴心时代”的论文和论著,发现大家对“轴心期”的表述基本都是尊重原著的——当然这也是原著写得明白,写得集中,就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这本书的第8页上——但是对“新轴心时代”和“第二轴心时代”的表述,往往就偏离了原著,离开原著另讲一套。当然,另讲一套也是可以的,但那你就要事先声明这是我的观点,和雅斯贝斯无关。或者对雅斯贝斯提出批判,他是资产阶级存在主义哲学家,本来就可以批判的——但是即使批判,也要先读他的书,才不会无的放矢。

德国历史哲学家雅思贝尔斯

  这样我就要说到早在十几二十年前,刚进入千禧年的时候,我看到北大的汤一介先生这样讲“新轴心时代”,他提出了三条:

  1.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由于殖民体系的瓦解,……各民族的独特文化和身份的确认。

  2.由于经济全球化、科技一体化,信息网络的发展把世界连成一片。

  3.就当前人类文化存在的现实情况看,已经形成了或正在形成在全球意识关照下的文化多元化发展的新格局。

他说:据此,可以说当今人类社会的文化正在或即将进入一个新的“轴心时代”。

  但是我细读了《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发现雅斯贝斯并没有这样的讲法,书中确实多处出现“新轴心时代”和“第二轴心时代”这样的字眼,但是随即都是加以否定的。譬如说:今天的科技这么发达,似乎已经来到一个新的轴心时代,但是,仅有科技的力量是不够的,“轴心时代”是一种精神的突破,从精神层面说,“现在的时代……还不是永久的精神创造。我们宁可把我们自己,以及我们壮观的科学发明和技术发明,比作发明工具和武器,最初使用家畜和马的时代,而非孔夫子、佛陀和苏格拉底的时代。(第160页)

  也就是他认为今天的科技时代连两千多年前的那个“轴心时代”的高度都达不到。因为假如只有科技,而不讲精神,那么即使“我们的武器会是飞机而不是石斧,但其它一切都跟石器时代一样”,“我们会带着赤条条的原始躯体而退回去。”(第37页)

  当然,在“轴心时代”之后的两千多年,人类的精神也不是完全没有发展,雅斯贝斯说:“从1500年到1800年,欧洲优异的精神成就——以米开朗基罗、拉斐尔、达芬奇、莎士比亚、伦勃朗、歌德、斯宾诺莎、康德、巴哈、莫扎特等为代表——使科学技术相形见绌,与2500年前的轴心期平分秋色。在这较晚的世纪里,我们是否将看到又一个轴心期?”(第89页)但是他随即否定了这一假设,他说:“(这)完全是欧洲的现象,仅为此它就无权要求第二轴心的称号。”(第90页)因为雅斯贝斯有一个重要观点,即:如果有第二个轴心时代,那必须是全世界的,而不仅仅是欧洲的——这体现了他非常彻底的反“西方文化中心论”的立场。

  所以,雅斯贝斯的结论非常明确,他说:“我们现在所处的状况是十分明确的,现在并非第二轴心期。与轴心时期相比,最明显的是现在正是精神贫乏、人性沦丧、爱与创造力衰退的下降时期”。(112)他这样说的时候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现在半个多世纪又过去了,又有多少进步呢?假如雅斯贝斯还健在,他会怎样评价今天的时代呢?我们不妨站在他的立场想一想。

2

  我的第二个观点是:我们可以不赞成雅斯贝斯的理论,提出我们自己的理论,但是这个理论一定不能自相矛盾,起码应该能够自圆其说。雅斯贝斯讲第一个“轴心时代”的时候说:“直至今日,人类一直靠轴心期所产生、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燃火焰。自那以后,情况就是这样。轴心期潜力的苏醒和对轴心期潜力的回忆,或曰复兴,总是提供了精神动力。”(第14页)这是讲“轴心时代”,但是假如我们讲“新轴心时代”,讲“第二轴心时代”,仍然是回归到春秋诸子时代,那就有点自相矛盾了。遗憾的是汤一介先生的“新轴心时代”理论,仍然是大讲诸子哲学的,杜维明先生的“新轴心时代”理论,也是立足于新儒家立场的。

  能够自圆其说的学者有没有呢?有的,我注意到浙江大学的王志成教授,他讲“第二轴心时代”,就比较彻底,他说:“对我们当代人,传统实在没有太多东西好用了,尽管我尊重它。”“中国发展旅游业,把许多传统文化转化成旅游服务项目就足够了,还有的传统文化放在博物馆就足够了。这是我的看法。”(王志成“第二轴心时代”博客)

  还有浙大的程教授,我看到他在我们论坛专家群里上传的论文说:“旧轴心时代,其历史之厚重,成就之辉煌,让人觉得很难承认它的终结,更难与之决裂。但如果认真地看看现实,看看传统的日益式微,日益缺乏说服力和吸引力,再看看新的技术文化的强大和遍地开花,我们就不得不佩服喊出'皇帝根本没有穿衣服’的孩子的勇气。不仅如此,这一进路敢于撇开一切的创造精神也是鼓舞人心的:没有传统,我们照样可以活得很好,只要我们创造!”

  我虽然不赞成这样的观点,但是我敬重这样的学者,因为他们敢于把自己的观点贯彻到底。

3

  我的第三个观点是:今天谈“新轴心时代”一定不要忘记国际国内的具体环境,不要仅仅当做一个书斋的论题。在两千年来临的时候,国内突然开始热衷于讲“新轴心时代”,这是有一个隐含的政治命题在内的,这就是在新的一千年里,中国想要成为世界的轴心。譬如说“21世纪是东方文明的世纪”,譬如说“只有孔子才能拯救21世纪”,还有一些人煞有介事地讨论“新轴心时代”为什么偏偏会在中国发生,等等。假如这些只是学究式的研究,也就罢了,但是我知道汤先生是把这个话题带进中南海给国家领导讲课的,讲的时候,是有一点投其所好的,譬如他第一条就讲“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殖民体系瓦解,各民族独特的文化和身份的确认”,这是符合我们中国历来支持世界革命,做第三世界领袖的心态的,正因为如此,我觉得特别危险,万一国家领导受了蛊惑,自我膨胀起来,说“厉害了,我的国”,那肯定会有危险的。所以那时候我写了文章和汤先生商榷,上海一家国家级刊物策划我和汤先生对话,结果他不屑理我,没有争论起来。不过后来他也不太讲了,所以我也没有接着发文。但是在他去世前一年,又把这个话题结集了一本书,书名就叫“瞩望新轴心时代”,我觉得这可能是他下面一些人搞的。

  这种做老大的心态是危险的,实际上我们也做不了老大,在科技方面我们既回答不了“李约瑟难题”,在精神突破方面,我们也回答不了“钱学森之问”,怎么可能做老大?今天世界上是有人想做老大的,但是人家比我们策略得多,他们不说“厉害了,我的国”,他们提出所谓的“普世精神”,“普世价值”,似乎是在为全世界着想,实质包藏称霸世界的野心。这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也早有预言,雅斯贝斯说,假如“第二轴心时代”来临,那一定会出现一个“统一的世界范围的实体”,然而这种“实体”仍然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世界秩序”,是由世界各国共同协商建立的组织;一种是“世界帝国”,它“对所有的人实行强制。它运用暴力保护自己”。(第224页)

  他接着说,因此,“在形成可靠的世界秩序之前,存在着一个充满危险的过渡时期”(第232页),这是一种“绝对毁灭的危险。在通往世界国家的秩序之路上,在目标达到之前发生的事件,可能会把这种毁灭横加于人类,以至于我们几乎不能想象历史的延续。一个悲惨的世界的残存可能会在地表上零散地生存着,然后象几千年前一样,全部从头开始。”(第235页)

  我认为这绝非是危言耸听,一些好莱坞的大片已经反复呈现这样的镜头,而今天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一些事情,也局部地证实了这一预言。我想我们国家的领导人一定也及时发现了这样的危险,所以现在已经不让说“普世精神”和“普世价值”这两个词语了。

4

  我的第四个观点是接着前面第二个观点来的,就是“轴心时代”理论与今天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我们这个论坛的主题是“传统文化与轴心时代”,这是顺理成章没有矛盾的。但是如果我们还要再进一步,还要讲“传统文化与新轴心时代”,或者讲“传统文化与第二轴心时代”,那么就要在字词上斟酌一下,讲一点语言策略,或者叫做语言的妥协。

   “新轴心时代”和“第二轴心时代”这两个词语是同一概念,起码在雅斯贝斯的著作里是作为同一概念使用的,但是今天我们使用时,我建议我们尽量使用“新轴心时代”,而慎用“第二轴心时代”。为什么呢?因为“新”不仅可以是对“旧”的否定,也可以是对“旧”的建设。譬如老北京城,我们对它进行改造,建设,拓展,就成了新北京,二环三环,甚至再建六环七环,城市的轴心也不会变。这很像我们儒家思想的发展,从传统的儒家发展到新儒家,新儒家又发展出第二代,第三代,都不会否定孔子的儒家思想。“第二轴心时代”的提法则不然了,它是另起炉灶,出现了另一个轴心,好比把政治文化中心从北京迁到雄安,成了另一个政治文化中心,不再是北京城了。

  所以我建议假如我们一定要讲“轴心时代”的发展,最好尽量多用“新轴心时代”,而少用“第二轴心时代”这样的提法。

5

  我的最后一个观点,是觉得潘麟先生创立的“生命科学”是特别适合讲“轴心时代”理论的,“轴心时代”是讲“精神突破”的,“精神突破”和“生命科学”有很多相同之处,有某种内在的联系。

  雅斯贝斯的“轴心时代”理论,基本框架是这样的,他认为人类的历史已经经过了这样四个阶段:第一个是史前期,是应用火和制造石器的时代,大致相当于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第二个是古代文明时期,大致相当于中国的夏商周时代;第三个就是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的“轴心时代”,古代文明经过了漫长的发展期后,突然出现了精神的爆发,形成人类受益至今的文明轴心;第四个是十五世纪始至今天的科技时代——雅斯贝斯说假如有第二个轴心时代,那将是在科技时代之后,所以他说科技时代类似于古代文明时代,都不是轴心时代,而是轴心时代的准备期(他用的是“间歇期”一词)。

  雅斯贝斯说,假如有第二轴心时代,那么它和第一个轴心时代会有两点不同,第一点,它不再是世界各地分别形成的轴心,而是一个世界性的“实体”;第二点,它不再是少数人的精神突破,而是所有的人都能跟上步伐。正是从这一点,我认为潘麟先生说的“人皆可以成佛成圣”,和第二轴心时代的目标发生了交集,他们的方向和目标是一致的。当然这个标准是很高的,甚至是一种历史的终极目标,所以我不赞成说现在已经是“新轴心时代”或“第二轴心时代”。我细读《历史的起源与目标》这本书,感觉书中所说的“新轴心时代”或“第二轴心时代”实际上就是一个终极目标,我们可以向着这个目标前进,但是历史永远不会停止。所以我觉得这本书的题目如果译成“历史的起源与终极目标”可能会更好,这样会避免很多误解。这本书肯定会重译的,因为现在的版本是从德文译成英文,然后从英文转译成中文的,而且两位译者对雅斯贝斯的存在主义哲学背景也不太熟悉,所以是可能要重译的。今天会上有这么多专家学者,尤其是还有国际学者,你们帮着一起研究一下,看是不是这样?假如是这样,等这本书重译的时候,我们可以以论坛的名义对书名提出建议。

  最后我们再回到论坛的主题上来,我把我们论坛和“轴心时代”理论的关系概括为这样两条:第一条,我们要有文化自信,要有生命自信,相信“人皆可以成佛”,这是一种“第二轴心时代”的精神。第二条,我们要知行合一,“学者”要向“行者”学习,向潘麟弟子学习,“第二轴心时代”的目标非常遥远,我们要从现在做起。目标的意义不一定在于能否最终达到,而在向着目标行走的过程本身,行走中的人,就是圣,就是佛!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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