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之花结出了酸涩的俗果

刘江滨

曹禺话剧《日出》中的顾八奶奶,是一个典型的精俗者。作者这般描述她:“一个俗不可耐的肥胖女人。穿一件花旗袍镶着灿烂的金边,颜色鲜艳夺目,紧紧的箍在她的身上。走起路来,小鲸鱼似的,肥硕的臀峰,一起一伏,惹得人眼花缭乱。叫人想起有这一层衣服所包裹的除了肉和粗恶以外,不知还有些什么……”顾八奶奶是个中年寡妇,家境富裕,故能穿金戴银,衣帽华贵,但这个女人做作、矫情、愚蠢、无病呻吟,其俗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

对一个人的情趣气质,人们常用雅和俗来评价。一般来讲,雅是文明的高级的,俗是粗蛮的低级的,从“高雅”“优雅”和“低俗”“粗俗”词语的形成即可看出高下之分。雅应该是讲究的、精致的,而俗常常是随意的、粗劣的。然而在顾八奶奶身上却出现了背反,精致之花结出了酸涩的俗果,越讲究越俗气。

这类“精俗”之人在生活中并不少见,其精在表,其俗在骨。

顾八奶奶之类,是活在物质世界中的女人,尚未进入精神的畛域。还有一种精俗者具有极大的迷惑性,因其素以雅人著称,因其是活在精神世界的人,譬如《红楼梦》中的妙玉。《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写妙玉在栊翠庵以茶待客,可谓雅到极致。且不说她的茶盘、茶盅都属于“古玩奇珍”,连泡茶的水也是极为讲究,旧年存下的雨水倒也罢了,令人惊艳的是,收梅花上的雪,用花瓮储存,埋在地下五年方启用。你看,这一切够雅到十二分了吧。黛玉饮后不明就里,问道:“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乖乖,黛玉在我们眼中可谓纯雅之人,竟然被妙玉怼为“大俗人”,真是雅到无以复加了。

至于烹茶的水,茶圣陆羽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并没有说到雨水、雪水。陆龟蒙、白居易、苏东坡等虽然也喜欢雪水茶,但我认为,这只是文人的风雅而已,与陆羽之说并不吻合。试想,将刚降下的雪融化烹茶倒也说得过去,而将雪水存在瓮里五年,还能保持新鲜吗?这倒也罢了,妙玉这个大雅之人在一处细节上将其大俗暴露无遗。刘姥姥随贾母至栊翠庵用茶,妙玉吩咐刘姥姥用过的茶杯不要了,自然是嫌脏了。宝玉说:“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而妙玉却说:“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这期间宝玉说了句“常言'世法平等’”,宝玉作为一个世俗之人,尚知平等待人,有一颗悲悯之心,而妙玉作为一个佛门中人却全无众生平等之念,毫无慈悲之怀,嫌贫爱富。脂砚斋评曰:“妙玉尼之怪,图名。”貌似精致高雅,其实远未超凡脱俗,心灵栖满尘埃,和赵姨娘那些人有甚区别?所以,正如她的判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剥去精致的雅皮,里瓤终归还是个俗,只不过不是“粗俗”,是“精俗”。

书法家沈尹默年轻的时候,被陈独秀评其字“其俗在骨”。意思是看起来好看,但缺乏内在的清雅之气、俊逸之气。书与人同理。精俗之俗,透着一种“装”和“假”,倒不如粗头乱服、浑朴自然的真俗为好。人人都有向雅之心,由精而雅,是谐和;由精而俗,是乖违。之所以有精俗这种气质、趣味出现,说白了就是喂饱了肚子没喂饱脑子,重外表而轻内涵,重物质而轻精神。如果能像沈尹默那样以“其俗在骨”的棒喝为一剂猛药,或许还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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