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襟怀 其风在古 李硕儒
北京晚报 | 2021年0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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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谈人、论艺、评作品,往往要看视野、论胸襟、赏灵质、赞哲思,追根溯源,这一切都源于作者的学养、修为和心性。近日读书,见到一些学人的逸闻趣事,真是俯仰不能,或开怀大笑,或思绪绵绵,或浮想联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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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胡适以青年学者、新文化运动闯将之身份拜访政界、学界泰斗康有为,一番客气之后,康有为问:“你对打倒孔家店很起劲,这家店很难打倒啊……”康有为豪放大笑。
“那都是陈仲甫(陈独秀)先生闹岀来的。”胡适两腮微红地答道。
康有为指指胡适的眼镜,玩笑说:“视思明,耳思聪,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做过的事要勇于承认,我非常喜欢爱跟我辩论的青年。”
后来刘海粟问胡适对康有为的印象,胡适说:“出言惊四座,胸中垒块高,此老博学,平生少见。”而康有为评价胡适“他成名早,不浮躁,能做成大学问。缺点是表里不一,做过的事赖到陈独秀一人身上。但总而言之,还是大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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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是起于“公车上书”的领袖、终于主张“君主立宪”的耆老,一个是携西学而东进的先锋、新文化运动的闯将、《新青年》的掌门人之一、“美国的月亮也比中国圆”的倡导者,两人政见相左、学术主张大异,康有为以长者之姿质问归质问、揶揄归揶揄,但仍能真诚面对、客观评价对方;胡适与康有为虽然是两代人,论身份,以他当年的声望和地位,不一定低于康,论学问,他比康新潮得多,或许已将康的一些主张列为批判、打倒的对象,可他仍以后学谦恭之身趋府拜访,在遭到康的一番奚落后,毫无忌恨之意,人前人后都称“此老博学,平生少见”,给予学人间的尊重与真诚。这就是中华传统文化哺育出的士人所拥有的襟怀与君子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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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不拘一格降人才”,硬是将年仅二十三岁、毕业于北京顺天中学堂的梁漱溟请入人才荟萃的北大任教,主讲印度哲学。这位“我生有涯愿无尽,心期填海力移山”的年轻人非但没有感激涕零、以恩公的马首是瞻,在读过蔡元培论“仁”的著作后,反而批评蔡元培给“仁”下的定义——“统摄诸德完成人格”让人无可批评,但其价值亦仅止于无可批评。同样被蔡元培聘来任教的胡适在其《红楼梦考证》中认为,曹雪芹所写《红楼梦》是其家室与身世的一部小说,从而批评蔡元培考证的“宝玉影射清廷某人,黛玉影射的某人等等,是笨的猜迷,犹如猜无边落木萧萧下为日字一般”。梁、胡并未因为蔡是恩公、是领导,就时时毕恭毕敬、三缄其口,哪怕学术观点不同,也俯首帖耳;蔡元培并未因为自己位高权重,就自以为学问见识高人一等,哪怕学术考证不够周全,下级也应该给我面子,维护我的权威。相反,他虽然不同意梁、胡的意见,但对他们的学问依然非常赞许,这或许就是当年北大学术活跃、个性纷呈、人才济济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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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则趣闻来自周作人的《怀废名》,文中说:“有余君与熊翁(熊十力)同住在二道桥,曾告诉我说,一日废名(冯文炳)与熊翁论僧肇,大声争论,忽而静止,则二人已扭打在一处,旋见废名气哄哄的走出,但至次日,乃见废名又来,与熊翁在讨论别的问题矣。”一个是著名思想家、哲学家、新儒家学派开山鼻祖熊十力,一个是现代文坛著名作家、诗人、京派文学鼻祖冯文炳,冯文炳比熊十力小十六岁,怎么会因为学术之争竟从大声争论到大打出手?真可以说是长者不尊,少者无礼!但从另一个角度说,由此又足见两人的真性情,为争真理,就要寸步不让,何论长幼,又何论争的方式?绝妙的是次日“乃见废名又来,与熊翁在讨论别的问题矣”。他们没计较个人意气以及精神肉体的伤害,他们想的是所争论问题的真相所在,这才是学人的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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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的一天,一场极具文人气和君子风的相见更是令人耳目一新。那天,毛泽东一见到小说家张恨水就风趣地说:“我在湖南一师读书时,国文教员袁吉六老师曾嘲笑我的作文是新闻记者手笔。今天见到张先生,我真是小巫见了大巫。”张恨水连忙谦逊地说:“毛先生雄才大略,大笔如椽,我辈小说家言,岂敢相比。真是惭愧!”毛泽东向来喜欢了解客人的名号,便问:“张先生恨水一名想是笔名,很有味道,愿闻其详。”张恨水答道:“我原名心远,恨水是十九岁那年在苏州投稿时取的笔名,从南唐后主李煜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中得来,用以勉励自己珍惜时光。可五十年来,仍是蹉跎岁月。”毛泽东笑说:“先生著作等身,不算蹉跎。后主词哀怨凄凉,竟被先生悟出如此深意,可敬可佩。我也用过笔名,后杨怀中先生为我取名润芝,以后师友们多叫我润芝。”如果不是读到符家钦先生所著《张恨水的故事》,谁会知晓这般精彩的场面!他们两人相见的气氛是如此轻松、优雅,相互都给对方以尊重、持自我以谦恭,所谈内容又是从彼此的作品、名号到李煜的诗词,完全看不出身份的高下。他们懂得各自的优长、造诣与价值,因而只有由衷的尊重、欣赏和敬佩……
时光荏苒,前辈学人已经渐渐远去,望着他们的背影,依然余晖熠熠,不能不生出种种留恋与重重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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