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赠予我的空欢喜
你有没有试过，最快多长时间会喜欢上一个人？
不熟悉的人都以为我很冷，其实我只是慢热——在生人面前我很好地保持了天蝎女的冷漠和神秘，而在熟人面前，我俨然是个话痨。
我不相信一见钟情，对我来说，喜欢一个人需要经历认识、谈得来、熟悉、有好感等等前期阶段。所以当一面之缘的人说喜欢我的时候，我很难揣测其中的深浅。
有人说，男人总是爱上去容易，爱下去很难。而女人呢？男人不过随手送朵花，说声喜欢你，你却红了脸，要用余生做代价。也许正是这样的“时差”爱情，才能成就王家卫《2046》里那个伤感的机器人树洞吧。
（一）相遇
和超哥第一次见面，是我在鱼村待了3个月之后，我的民情日记上显示时间是6月21日。
鱼村是我们单位的挂钩扶贫村， 2017年3月，我来到这个村子，开始为期一年、或者两年的驻村工作。
其实6年前我就到过鱼村了。2011年元宵节的前一天，我只身一人来到这里，一待就是一年半。
这一次，作为驻村扶贫工作的内容之一，单位与县里合作开展了“法治进乡村”的文化宣传活动。超哥正是县里请来的导演，准备以鱼村为视角，拍摄一部微电影。
见到超哥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想选取一户村民作为切入点，通过引入一个冲突性的话题，讲述当地老百姓从过去贫穷落后到现在旧貌换新颜的物质变化，以及从过去的“等靠要”到现在自力更生的心理变化。刚好我经历了两个时期的变迁过程，所以超哥事无巨细问了我很多，从最开始谈工作，到后来谈家庭、生活，我感觉超哥的提问很多已经超越了这个话题本身，倒像是对我个人的采访。
超哥说，拍微电影不同于写新闻报道，需要充实饱满的剧情做支撑，从个人入手，更容易让观众有代入感。
也许吧，我没再多想，只知道导演问什么，我就说什么。当然，也难免会加入一些我自己对驻村扶贫工作的看法。
之后，超哥又让我带着他们到村子里转了转，看看农作物的长势、看看老百姓的房屋、看看我们在村委会的办公环境……走热了有人请吃白水冰棍，我扭过身子，用泵补了1个单位胰岛素，却被超哥看见了。
他问我是什么。我告诉他我的病，想象着说给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听，似乎也没什么。他却越问越详细，我的得病经历、我的思想转变、我老公对我得病的看法、我的病对工作的影响……我开玩笑地调侃他：难道这些也是采访内容？他却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他被我感动了，也许这个角度比单纯的工作角度更适合拍成微电影。
我有些惴惴，不知道事情的发展会变成什么样子。
想起张卫健《孤独不苦》里的歌词——别为我担心/我的眼泪有它的经历/别以为我心里/没有秘密。
我的秘密很多，说出来的也仅仅是一部分，可是就算是说出来的这些，我也以为只是说与不相干的陌生人听，不会打乱我的生活轨迹。
我没有收拾残局的能力，所以并不打算在一开始就放纵自己的情绪。更何况，同情、怜悯，早就不需要了，我只求不被歧视而已。
（二）相识
那天下午结束后，超哥加了我的微信，告诉我后面还会和我联系，似乎一下午的采访时间有些意犹未尽，不足以构思起整个微电影的框架结构。
我以为，这只是一次工作上的合作，采访与被采访，仅此而已。只是后来和超哥在微信上聊得多了，慢慢成了相谈甚欢的朋友。
他在第二天加了我的微信，他说：“你的故事，今天我开始跟县里的领导讲，大家都很感动”，“你真的感动到我了”，“明天再抽点时间，跟我讲讲你的家庭，爱情，老公”……
我给他讲驻村扶贫的工作，不愿把工作之外的事情说得太多。可是第三天，他说：“我想听听你每天除了扶贫以外的故事”，“比如发病时的情况”，“比如你的家庭”，“这样的话，更真实一些”，“有特点，有细节，这不是新闻，是电影”……
我不知道该怎么述说他想要听的故事，我的角色很尴尬。一方面，有人愿意关注我，或者关注这个病，或者关注我的能力，对我来说本就是件开心的事，我需要这个社会摘下有色眼镜平等看我，超哥给了我一个“平反”的机会。另一方面，在大家都还没接受这个事实的时候，贸然公开，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我故作轻松地与他交谈，不愿表现得像综艺节目催泪弹那样的效果。可是超哥却不这么认为，也许正常人都觉得生病的人应该有一段心理灰暗期才正常吧，不然电影如何感人？他说：“我那天一见面，就很欣赏你”，“我想听听你的真实感受，才得病住院期间的感受”。
我想象自己才得病时的心态，其实那时候并没觉得怎样，反而是过后漫长的岁月才让人难熬。人生就像一个蝴蝶效应，总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给你当头一棒，比如小学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自己，在刹那间的溃不成军；比如填志愿时，那个分数比我低、却骗了我、自己报北大的女同学；比如那个因为异地或者其他原因辜负我的男生，以及此后我多年求解的感情证明题；再比如读大学时母亲的重病、父亲的隐忍，对我的打击和觉醒……亚马逊的蝴蝶微微扇动翅膀，美国的德克萨斯州就引来了一场龙卷风。
可是说多了又有什么用呢？自己的大灾大难千回百转，不过是别人的八卦笑谈风轻云淡，何苦来哉？对熟悉的人说多了，更像是祥林嫂一样顾影自怜惹人嫌，感觉就像放低身价去博取同情一样没意义。
也许面对超哥这样的陌生人，他是“诱导”也好、“鼓励”也罢，反而让我更容易敞开心扉，喋喋不休；可是聊天之后，又对这样的亲近感到隐隐担忧。
就像我告诉他的：“也许地震那一瞬间的恐惧，远远比不上后面未知却绵绵不绝的余震带给人的恐惧更可怕”，“慢性病就是这样一辈子的疗伤”。我没告诉他，这个疗伤过程，还是一个不可逆的越来越差的过程，我的能力，也仅仅是延缓变差的过程而已。
超哥说：“你的确很厉害”，“我想做一部关于你的微电影，但对外，在微电影没首映前，不说是以你的故事真实拍摄的”，“首映后，再讲出来”，“你是我心中的英雄”，“很想看你怎么换针，针在肚子上，在微电影里，应该展示”，“我很欣赏你的坦诚和直率，还有心态”……
其实对他说的很多话，我依然是有所保留的，因为我害怕，害怕收拾不了后面的残局。人是群居性动物，但也需要自己的独处空间。我情愿把这看作导演蛊惑人心的伎俩，只为自己的隐瞒找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也不想白白辜负了他的真诚。
6月24日，他终于不再纠结于之前的话题，开始谈一些让我找不着北的话题，比如金江号子，比如蚂蚁搬家，比如微电影的名字……
（三）小四
6月26日，一大早超哥发来微信：“你好，小朋友，在吗？”
我一怔，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我急忙澄清：“别叫我小朋友，我现在是小朋友家妈了。”无论是我的自以为是，还是真有暗流涌动，有些念头，在潜意识里就不应该萌生。
可是超哥还在继续：“在我眼里，你就是小朋友嘛。”我不知道怎么回复，岔开话题。
我想起的人是小四——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驾驶员。那一次从村里回家，问别人要了小四的手机号请他帮忙买票，因为我从村子里出发上车，没法到县城买票，只能请他们驾驶员代劳。
小四通过手机号加了我的微信，开始对我嘘寒问暖起来。一开始我没在意，可是当他叫我“小朋友”的时候，我有些隐隐不安了。
小四说他第一次看到我就喜欢上我了，一个人站在路边等车，穿的像个学生，戴一副眼镜，乖乖的模样，很好看。他心想：这个姑娘结婚没有。于是加了我的微信。而我，却一直以为他和我只是驾驶员和乘客之间的寒暄客套。
有时候觉得，村子里的生活真的很梦幻。过去生活在熟悉的城市，每天的活动轨迹都是两点一线，家人是熟悉的家人，同事是熟悉的同事，休息时间见见朋友，也都是熟悉的面孔。可是在这个举目无亲的村子里，周围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希望是我多心了，可是真正知道被人喜欢的时候，又会觉得这感觉太不切实际。可能是驻村生活太过于孤独乏味、日常工作又太过于苦闷繁琐，生活中看不到一点点彩色和光亮，所以才会在这样的意外面前，五味杂陈。
是的，五味杂陈。
我告诉小四，我有老公，也有儿子。我谢谢他的喜欢，仅此而已。
小四一脸无辜又无赖的表情，假装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四）转折
我和超哥聊驻村工作、聊那些村民，只是不想再说我自己。
6月27日，超哥说：“微电影剧本初稿完成了，里面有一点你的影子，但不完全是你。”他把微电影的剧本发给我看，上面写着2017年6月23日，第27稿，《夏末飞雨》。
我打开剧本，《夏末飞雨》讲述的是当地老百姓和驻村干部之间从冲突对抗到互相理解的故事，在这条主线下，鱼村干部李雨喜欢上了从省城来的驻村队员夏天。
当看到李雨的身份设定是乡镇民政所的干部时，我想起和超哥说过我老公在民政系统工作，忍不住笑了。剧本里有他说过的金江号子，也有蚂蚁搬家，还有“夏末飞雨”四个字的来历，我不禁感慨导演的想象力。
超哥对我说他从小的电影梦，告诉我他背着家里辞职出来办公司，告诉我：“不管这条路今后走得有多艰难，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把他走完。”我佩服他的勇气，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想告诉他我能感同身受。
我用了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说：“给你说个笑话，我读小学的时候，就有个很不切实际的理想，希望有一天能站在国家主席面前，告诉他某些人不应该被歧视。”
“哪些人？”
“本来不是弱势群体却被人误以为弱势而加以歧视的人。”
“哦哦，这个梦想，很大，不晓得会不会实现。”
“无所谓咯，就像刀刀说的，我对着月亮许愿，反正又不能证实它不灵。”
超哥笑了，告诉我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用手电筒制成电影机，在蚊帐里放电影。
我也笑了，告诉他：“其实我原来以为我们之间就是采访和被采访的关系，或者说就是我们单位和你们公司的合作关系，没想到事情结束之后还能和你聊这么多，有点意外，不过挺开心的，感觉又认识了一个朋友。”
“嗯嗯，很安逸的朋友。”
“其实我对身边的人，特别是同事，不会谈太多隐私，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俩没有利益纠葛，所以我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说了这么多。”
“怕不止这点哦。”
“当然，我也不至于随便和一个陌生人絮絮叨叨这么多，有些事情讲究缘分啊，你是个很好的倾听者，谢谢。”
“因为很欣赏你，用老家的话来说，很看好你”，“有时候觉得你很能干，有时候觉得你很可爱”。
“你夸得我心理压力好大。”
“喜欢你才夸你。”
我的不安又来了，想要找个台阶下，给他，也给我自己：“哈哈，感觉像个老师夸奖喜欢的学生。”
“不是啦，怎么不想成男朋友夸女朋友？”他并不领情。
我突然一阵焦虑，接不上话的感觉。
那一瞬间想起很多人，读书时那些打马而过的男生，老公，小四，还有超哥，都像电影画面一般，一帧一帧从脑海中闪过。想起张爱玲说过的一句话：“我无法知道自己对所爱的人的影响，我们是不是都生活在彼此人生的表层，而内心最深最近处永远无法言说？”
我岔开话题：“你把我绕晕了。”
“晕了好，倒我怀里。”
“你喝酒了？”
“没有。”
“那就是导演都喜欢这么开玩笑？”
超哥发过来一连串愁眉苦脸的表情。
而我，再一次感到五味杂陈——突然发现，原来真的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叫我小朋友。
（五）错爱
7月9日，超哥发微信给我：“我实话告诉你吧，第一次见到你，其实，穿着很普通，但是看见你内心的激情，对生活的激情，对人的激情，我很喜欢你，越聊越觉得喜欢。有时想想你的病，又想紧紧抱住你——为什么会把《夏末飞雨》写的那样好？在我眼里，你就是夏天，我就是鲤鱼——李雨。”
我回复他：“谢谢你，其他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除了一句谢谢你。”
“其实不必这么客气的，但我是真的喜欢你。”
谢谢你——就像对小四说的那样。我担不起你们的喜欢，更给不了你们同样的反馈。我有一个爱我的老公，我对超哥说，我和老公互相拯救。我没告诉他，这世上除了父亲，再没有像老公那样对我好的男人了，乍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我和老公之间的感情，外人永远难以理解。
有句话说得好：爱情最残忍的地方在于，从它发生的最初就已经到达巅峰，那种怦然心动和迫不及待想要到达未来的期许，在恋爱的开始就已经被预支，从此以往，再怎么走都是下坡路。小四对我的感觉，也许就是这样的吧。对我抱有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大抵因为孤独。我只希望，他能就这样慢慢淡了。
好在超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说：“是喜欢，还没有爱。”我笑了。我们都懂得退让，给对方留有余地；我们都擅长口是心非，却渴望对方明察秋毫。
超哥告诉我，我们单位审查剧本没有通过，需要再修改。我不知道夏天和李雨的结局是什么样子，又或者是否还会有夏天这个人在剧本中出现，但是那一份空欢喜，就像夏日疾驰的晚风，在我生命中留下冶艳而短促的一笔。
7月11日，我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图——哪有什么错过，离开的都是路人。说给超哥听，也说给小四听。谢谢超哥，让我在这个小村庄谈了一场“莫须有”的恋爱，剧情中人的恋爱，不应该映射到现实里，不管夏天有多长，雨季终究是会过去的。
超哥在下面留言：“哈哈哈，好难过哈。”
老公没有在下面留言，只是在微信上对我说：不要莫须有的恋爱，和我谈个实际的吧。
我对老公说：有人喜欢你老婆了呢。
老公说：那是，我老婆这么优秀，又有魅力，有人喜欢才正常嘛。
我突然感动。
想起大学时候一直无解的那个话题——究竟是被一群人喜欢的好，还是被一个人深爱的好？那年的我，卑微到尘埃里，绝望到骨头里；如今的我，早已脱胎换骨，涅槃重生。老公一直说，是我拯救了他的人生；可是没有他，我也永远走不出那段踽踽独行、不停反噬伤口的日子。
（六）尾声
7月13日凌晨，超哥还在办公室加班。他在微信上给我讲他的家庭——前妻、儿子、现在的妻子。
我突然理解了超哥对我的感觉，算一种寄托吧，对眼前美好光景的寄托。就像他写的剧本，因为现实的种种不如意，所以将美好寄托在剧本里，以期梦想能够照进现实。
超哥问我：“夏天会想李雨吗？”
我告诉他：我不是夏天，你也不是李雨，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你喜欢的，只是剧本里的夏天，不是现实中的我。
诚如书上所说：我们一直在马不停蹄的错过，轻而易举的辜负，不知不觉的陌路。无论是那个陪伴身边一起厮守年华的人，还是那些活在记忆里、温暖时光、惊艳回忆的人，我都充满感恩。
只是再理智，决定权都不在我们手里。唯有道一句，谢谢你，赠予我的空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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