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我那乱花钱的父亲/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让你变老了,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

我那乱花钱的父亲

张建文

默默听风语,静静写乡愁。岁月是一帧水墨丹青,多闻世事的年月渐深,愈加有了浓浓的乡味,而且这乡味历久弥新。当亲情如舟楫划过异乡深重的暗夜和姗姗的黎明,心里总会满盈着丝丝缕缕的眷恋。

眷恋故乡,眷恋老屋和老屋里坚守故土的年事已高的父母双亲。

故乡是一阙填不完的词,是一首唱不完的歌,在泼墨之间袅袅生香,暗暗飘盈丝丝绵绵的亲情。

亲情很魔性,总会将天各一方的儿女们召回故乡去。当相聚的梵音在浅吟低唱,儿女们深情哼唱的曲词里总要发问:母亲的头上是否又添白发新愁?父亲的脊背是否又深刻了岁月的风霜?

朱自清说:“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可是,我的年老的父母头发白了,可有再青的时候?

父母老了。父亲明年上九十了。父亲一向身体健康,八十多年几乎没进过医院。但在去年八十七岁的时候,突然病倒,住院了。

那天黎明,窗外很黑,我所处的校园仍在出奇的沉寂之中,我突然接到了留守老家的小弟的电话,说是父亲病危,他已经叫救护车把父亲送到了县中医院。

我悚然惊呆,恓惶无束,跌跌撞撞地跑到医院。抢救室里,医护人员忙碌了好一会。小弟闷头闷脑来回踱着,像一只无头苍蝇没有了方向。父亲稍微平稳一些了,我便扑在父亲的病床前。父亲睨我一眼,只顾大口急促地喘气抽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看那仪器上显示的心跳在180以上,我急得拽住医生的手腕,急切地恳求救救我父亲。医生示意我跟他到室外去。他说:“我们会尽力的,但你们对后事要有心理准备。你父亲心脏已衰竭,何况这么大年纪了。”虽然我也知道父亲这么大年纪了,终究会有那么一天的,但他身体一直那么好,那一天应该会在百岁以后的。

说来也真如我想的一样,父亲竟然一天一天好起来了,能坐起来了,能说话了,四五天后还能下床了。可是父亲居然急着要出院,说是我们妈妈不能来医院在家里整日整夜都不会睡觉的,他一闭上眼睛就看到我们妈妈在屋里摸摸索索转来转去的。我说已经安排从广东珠海赶回的我的侄女在家陪她奶奶了。父亲就说,他在医院睡不着,只有回家才能睡好,身体才会好得快。我知道这是父亲无话可说所找的借口。父亲还是放不下母亲。母亲有些老年痴呆了。父母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已经快七十年了。七十年来,父母之间,因生活即使呕过气,却从未争吵打闹过,从来也没有。偶尔,母亲生气了,父亲总是立刻缄默不语,或是一笑而过,甚至没错也主动认错,以博母亲的舒心一笑。

父亲住院的第二天,大弟四弟五弟就千里迢迢赶回来了。父亲躺在病床上,见我们都围在他身边,浑浊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只反复地说着一句话:“都回来了,好,好。”父亲老是抹眼泪,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父亲没有过多的语言,抹眼泪就是他情感外露的形式,是心迹的表现。在父亲的心里,情感与人,是最重要的。爱无言,情无限。子女永远是父母的牵挂,是他们的心头肉,是他们眼中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此刻,儿女齐聚身边,就禁不住涌出了满足而动情的泪水。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都没有流泪的记录。我的眼泪也就很不争气地涨上来了。

我的泪光透过父亲的泪水,仿佛听到了有人手机在播放《父亲》的乐曲:“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让你变老了,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

岁月会依旧,但终究会有一些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到的东西,会永远丢失。那时,谁会给我现在的那些牵挂?等失去了,再回到家,是不是站在村前小河边,只有面对那微风中的水纹时,才能模模糊糊地幻想出父母的影子?

岁月是宁静而深沉的,即使无限风尘也蒙不住那些真实的记忆。我不愿锁愁目送黄昏,更不愿叹息沧海一粟的的渺小,只想要这份有父母在的安好。

苍天可怜见,父亲如愿早早出院了。我们左扶右搀,相拥着父亲去餐馆就餐,父亲又流泪了:“我的崽都这么尽心尽意,此生足矣。”大弟说,本该多住些日子,等恢复好才行,父亲是不是心疼花钱呢。父亲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就暗笑。

父亲从来就不吝惜钱,尽管生活一直那么艰难。父亲那么大手大脚乱花钱,我曾一度还很不理解。

父亲修筑“八十路”

父亲八十岁生日,我们想办个生日庆典,父亲高兴地说:“好啊,你们兄弟每人出五千,就有两三万,足够了。”我们把钱拿出来,这两三万元很快就变成了村中的一条水泥马路,并立石碑名曰:“八十路”,碑上还刻有我兄弟的名字。这条路虽然不长,但也是村中几百人受益。村民欢欣鼓舞,颔首称赞,树新风做榜样,带了好头,修路架桥,惠及子孙。有村民当即就说他将在这河上再架一座大桥(现在这河上又多了一座私人架设的“之明桥”)。父亲的这一壮举,得到了两市镇党委和政府的高度赞扬,并敲锣打鼓送来了一块大匾,匾额上红字闪亮:老党员红心未老。

镇政府授予的寿匾

如今,在这条“八十路”上,父亲背着双手,踽踽慢行。看着晨昏霞晖下父亲苍老的身影,在晨曦中缩短,又被落日拉长。而我永远是一株小树,晴空下在沃野上生长。父亲那饱经风霜的岁月,留痕在那双宽厚而温暖的手掌,手上的老茧和粗糙的纹路,仿佛崇山峻岭般一望无际,也像这坝上田场浩瀚宽广。父亲的衰老震撼着我心灵的脆弱,那棵精神上的支柱,我祈祷着永远不要被风化。

前些年,村里修建祠堂,我们兄弟也只捐了一千、两千、五千的,许多村民还只捐了几百的(当然也有捐几十万的),按说我父亲不捐钱也没人说什么的,可他捐出了一万元。我说这些钱都是我们给你两老的生活费呀。父亲说你们给了我就是我的,他根本就没去想,生活费没有了还得向我们要,一甩手就把我们的钱捐出去了。看着花了五百多万建成的宏伟的坝上祠堂,父亲像凯旋的将军,挥手致意,神采飞扬。“夕阳无语为之动”,我也为父亲的高兴而动容。

坝上祠堂

芳草斜阳,总会清凉在飞云冉冉的月桥,父慈儿孝,才会让生活别样成诗和远方。一些记忆,如雨后的阳光,半是湿润,半是辉煌。

早在大跃进人们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时期,一股强劲的风把我家老屋给卷走了。因为父亲是共产党员,是大队干部,要建公共食堂,需要大量的青砖,父亲就同意把我家的从地到天都是青砖砌成的老屋给拆了。公共食堂建成了,我们一家跟着父亲度过了十几年的流浪生涯,那般心酸现在还有谁知道?还有谁会记起?后来,食堂解散了,仿佛一座废墟。父亲含泪又从废墟上捡来大部分砖头,又在老屋地基上垒砌了如今的老屋。我不知道,父亲的泪水,是因为追不上共产主义脚步的愧疚,还是一片赤诚未被理解的悔恨?也许,父亲什么也没去想,这一切本该就是这样,只要党需要,怎么样都可以。

如今的老屋比先前的老屋低矮得多,也畏葸得多,但毕竟我们一家从此结束了那种寄人篱下的日子。父亲看着自己重建的老屋,那神情,仿佛艺术家又完成了一项杰作。

现在的拆迁,动辄几万、几十万,我家的拆迁,没有一分钱。我也不知道,再建老屋的时候,父亲为什么不向政府申请。好好的房子被拆了,再建起来,也该花费多少钱。可父亲就是这样,千般苦,万般难,自家担着,而不让国家、集体有一点点为难。这就是我的父亲。

唉,用父亲的汗水和心血堆砌起来的老屋,不用阳光的抚摸,也依然散发着幸福的温暖,每一张瓦片,每一块砖头,仿佛都印证着父亲敦厚的秉性和朴素的情怀。

父亲出手阔绰,花钱大气,可他又很吝啬。父亲不抽烟,不是认为抽烟有害健康,而是要花钱。他说一天一包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辈子该浪费多少钱。父亲早先喝点酒,但从不喝瓶子酒,瓶子酒太贵,即使我们或亲朋送他几瓶酒,他会去商店降价处理掉,他说自家酿的米酒暖身,好喝。最让我们担心而不能容忍的是一些食物明明坏了,甚至生霉了,他也不肯倒掉,洗洗或高温后又有滋有味地吃了,他说浪费太可惜了。我说有毒,他说毒了八九十年了还好好的,真拿他没办法。有时我们偷偷地扔掉,他知道了,还要惋惜好一会,还说我们没吃过苦,不知道柴米贵。

我们怎么就没吃过苦呢?我也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只是比父亲少吃了二十几年而已。那时候,家里人口多,全靠父亲在土里刨食,日子十分清苦。吃糠咽菜也不能裹腹,缝缝补补也不能遮体。我们兄弟一个个饿得像瘦猴,枯瘦如柴,皮包骨头。父亲时不时地瞄上我们几眼,虽然从没说过一句什么怜悯的话,但从他的沉默的眼神里,我窥到了一泓幽幽哀怨的清泉,让我的情感即使蒙上那些岁月的风尘也依然纯洁明净;我的视线越过父亲因愧疚自责而深深埋下的头颅,却看到了一座雄伟的山峰,让我的身心即使承受风霜雨雪也沉着坚定;父亲闲时爱手撑脸颊沉思,那沉思的手掌,我以为是一片大海,让我的灵魂即使遇到电闪雷鸣依然仁厚宽容。父爱无语却厚重而深沉,细长而深远。

挑灯照泥鳅

于是,父亲做出的许许多多的关爱我们的生活小事,令我们终身不忘,时常在梦中也甜甜地笑醒,且余音绕梁,咀嚼着那丝丝的甜蜜。诸如,在那样一个难得的雨天,父亲几乎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制成了照泥鳅的器具。每当月朗星稀的夜晚,父亲就领着我和大弟,挑着那盏忽闪忽闪的煤油照明灯,走进茫茫的田野去,那灯光就在夜的阡陌上蜿蜒游动,泥鳅黄鳝就一条一条进了我们的竹篓。我以为我很懂事的高兴地说:“明天我把这些泥鳅提到街上去卖了,有几毛钱一斤呢。”话音未落,却遭到了父亲的呵斥:“混账,谁叫你去卖的?你不想吃,弟弟们还要吃呢,一个个都精猴似的,该补充补充营养,这泥鳅是最营养的——也真是的,怎么就要卖了呢?”想不到父亲竟说了一长串。我知道父亲是大队干部,能说会道,可在家里他从来就不多说。大弟嘻嘻地笑出声来,我的心里却是甜蜜蜜的。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歌式微。”父亲并不知道王维、陶潜、孟浩然,但我以为,父亲就是一位出色的田园诗人,披一身稻花香,在坝上田场的阡陌上,走了近一个世纪,一生都固执地走在一首很美很美的抒情诗里。

父亲一生都走在田园诗里

母爱是阳光,父爱是火焰。父亲偶尔的三言两语,有点粗糙,有点灼人,其实却是清风,是暖流,滋润着我的心田,在这清风暖流里,我便茁壮成长。

可是,越成长,离父母就越远了。每当远地而归,总会酸涩涌上心头,千般滋味,正如老酒,越久越醇。“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父母早早地就在痴痴地等候,等候他们儿女的归来,这使我又想到了儿时。

读初中时,我参加了学校文艺宣传队,夜晚排练或演出要很晚才回家。走近村庄,老屋的窗口还亮着昏黄的灯光。灯光下,母亲在缝补,父亲在看报。见我回来了,母亲总要张罗着给我弄吃的,父亲立马扔了报纸上床睡去了。我知道,父亲早已无心看报,或许,那张报纸翻来覆去不知看了多少遍。父亲总是什么也不说,他以为他已经完成了又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使命,他以为这本来就是他的责任而已,既然完成了,还需说什么呢?

母亲的操劳里,满满的是爱的情愫,父亲的沉默不语中,承载着无声的挚情。

后来,我觉得父亲对我越来越客气,还有那么一点尊崇的意味。我想,也许是我读书用功,工作有那么一点点成绩,也许我的字比他写得好,文章写得比他好,也许……父亲只是初小文化,却在乡村应该算是一个名人了。他当大队会计,两只手打算盘只听得噼啪作响,尤其是红白喜事,他是全盘通,司仪喊礼,写祭文,做对联,拿得起放得下,直到现在快九十岁了,我们不准他出去,但人们还是用小车接送他,父亲也乐此不疲。他写的对联、祭文总要让我给他点评和修改。我大都不在家,他就打电话跟我说。哪怕是给他改动一个字,他也像捡到了宝贝似的,舒心地笑着,就像小学生得了老师鼓励的评语。

我想,父亲真的是老了,有点像孩子。

我的年迈的老父亲,你给与我的爱是一汪生命之水,努力时,是精神支柱,成功时,是鼓励与警钟。虽然在物质上一点也没留给我什么,但我这“乱花钱”的父亲,留给我的精神财富却是永恒的,我将受用终身。

愿天下所有父母长寿安康!

【作者简介】张建文,号西溪渔夫,1953年生,大专学历,中学教师,中国作家创作协会会员,发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谷丰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长篇小说《烟柳寒水》、散文集《雨迹云踪》、散文诗集《杨柳风》等作品,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曾授予“改革开放三十年百名文化贡献人物”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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