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我姐是个狐狸精
我姐是个狐狸精
张建文
我的心中有一只美丽、高贵、聪慧、优雅的鸟儿,那就是我的堂姐春燕。
自从我在邵阳创业科技学校任职以后,七八年了,再没见到我的春燕姐了。昨天,我们竟然同乘一辆车,同回坝上老家去。
窗外,晴光暖照,碧野扶风,暑色正浓。车内,惠风和畅,春光明媚,喜色融融。我和妻与春燕姐热切地交谈着。谈的都是那些花影阑珊的日子,我们曾经轻挽丝丝缕缕的烟雨,花里胡俏地走在柳色沾衣的坝上河堤上;或者,就是那骤雨初歇的夏日,我们曾经端坐在清凉的柳荫里,静静地看那一泓秀水,一田稻浪,几只蜻蜓,以及那掠风剪云的紫燕。春燕姐柔美而温婉地说仿佛现在眼前还交织着那些纤丽而婉约的画图。又或者,我们谈的是暮霭沉沉的秋天,我们曾经伫立在菊香淡淡的杨柳岸,指点野鸭子泛波戏水的村野趣事。我说怎么能忘了我们自己轻轻勾勒的那一轴轴晓风残月的意境呢。还有,还有就是当枯萎的野草被白雪覆盖后,我们曾经就在那里面美美地做着春天的梦。
忘不了晓风残月的意境
春燕姐谈笑时,总是衔着风润优雅的微笑,笑容温柔,风采迷人。身材依然苗条,身姿依然挺拔,仍像年轻时一样,一条柔软的丝巾挺随意地缠在脑后秀发上,头发显然是染过的大波卷发,丝巾没能箍住的几缕发丝,弯曲地,蓬松地,很是妩媚,她着一款简约的连衣裙,姣好得体。虽不再青春,却风韵依旧,虽不再盛开,却依然满身阳光暖意。全然不显苍老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端庄和柔美,略带暗黄的眼眸,泛着迷人的色泽,那柳叶似的眉,忽闪的睫毛,高挺的鼻梁,绝美的唇形,无不张扬着高贵和典雅。
我想,我的春燕姐真是一坛陈年老酒,时间愈久愈能让人感觉到她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郁郁醇香。
我想,我的春燕姐真是一位激情澎湃的诗人,尽管她从未让文字成为诗,但是她营造的诗意,绽放的诗情,发酵的诗韵,早早地,无可掩饰地走进了我的梦里。在梦里,我轻轻点数着她的美丽的诗行。
记得年少时,母亲问我喜欢谁,我脱口而出“春燕姐姐”。
母亲惊异:“别呀,那是狐狸精。”
“狐狸精不好吗?”
“当然。谁都不会喜欢狐狸精的。”
“春燕姐是狐狸精,那我就喜欢狐狸精了。”
我知道“精”和“妖”是一起的。母亲和院里的一些老妇人为什么说春燕姐是狐狸精呢?可是,除了她们,别的人都喜欢春燕姐。是春燕姐碍着她们的眼了?我想一定是的。谁叫她比妖精还俊美!妙曼的身材,水嫩的肌肤,顺滑的黑发,微笑的面庞顾盼生辉,清澈的眼神波泛秋水,那轻盈的步伐,满满的自信,无不秀出一份春意盎然、素淡简约的无限风情。
春燕姐的穿着打扮也别具一格。我知道,她爸爸在县城某机关单位工作,她常去玩,见多了街市的俊男靓女。那时城市和农村区别显然,城里有许多“水老倌”,农村几乎没有。我的春燕姐不再少见多怪,而是习以为常,也把那城里的风光带回了村庄。不下地的时候,她总是爱穿那紧身的海魂衫或蝙蝠衫,将本已坚挺的胸脯弄得显山露水、锋芒毕露,或配上一条长长的“喇叭裤”,紧紧地系在衣服上,把那好看的臀部紧束得珠圆玉润,那修长的腿显得分外秀颀。冬天,一条柔软的丝巾随意地系在天鹅般的脖子上,夏日里则松松地扎在脑后的乌发上,精致飘逸,风情万种。她一走入同伴,便是鹤立鸡群。难怪就有人说她是狐狸精。
我的春燕姐还特别爱笑爱唱。即便是在劳作的时候,她也是笑声不断,银铃一般,行云流水一般。春水涟漪的河湾,嫩绿的芳草,若霞的桃花,摇曳的柳丝,飞梭的燕子,无不把春燕姐的笑容映衬得清新明丽,无不沉醉过春燕姐迷人的笑声。我也陶醉着。我常想,行走在春天如画的风景里,我的春燕姐就是一位幸福快乐的画中人。
春燕姐爱唱,可是远近闻名,尽皆周知的。早在读中学时,她就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后来毕业务农,自然又是农村文艺宣传队的名角。当年排演样板戏《红灯记》,我的春燕姐出演李铁梅。演出的成功,轰动远近乡里。李铁梅的形象深入人心。那些日子,白天在队里出工,晚上每天都要排练。那些哥哥姐姐们不辞辛劳,乐此不疲。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春燕姐他们从大队部出来,走在夜的村前大路上,一路逶迤,一路歌声。人们也就知道,这些天之骄子又结束了一夜的排练。我却特别能听出我姐的歌声来,温柔像皎洁的明月,热情似火红的杜鹃,如霜菊坚毅,如雪梅冰洁,如青荷高雅,晕染了我眼眸里最生动的艳丽,氤氲着我心扉中最甘醇的芳香,在我耳旁流动的是灵魂深处最动人的风景,在我眼前绽放的是青葱岁月里最美的笑靥。
我也真想让心田腾出一块地方,根植一棵嫩绿的新芽,随春茁壮,尽情绽放,恣意芬芳,因为我姐早已成为一道别样的风景,不是依附的小鸟,不是攀岩的凌霄花,却有轻风细雨的柔情,却有阳光月色的圣洁。
这道风景如此靓丽,欣赏的人们自然络绎不绝,当年的媒婆那真是接踵而至,但都败兴而去。
其实,我知道不是我姐自恃其高,昂首望天,实则媒婆说得天花乱坠,可一见面却是庸庸碌碌,概不入眼。或高傲却浅薄,或厚道却寡淡,或俊逸却无术。我姐春燕就说,谁叫你们操这份心了?我没有腿自己去找,没有眼自己去看,没有口自己去说吗?就笑着把媒婆赶了出来。
媒婆气急败坏,愤愤不平:“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还自己去找。去找呀……把我们轰了出来,还笑。真是一只狐狸精!”
给我姐真正冠上“狐狸精”的雅号是从这儿开始的。
我说:“姐,别为这些事而烦恼。不是春天没有来,也不是没有春天,只是这春天有些害羞,也许静静地躲在某一个清晨或黄昏,等着你去牵他的手呢。”
“就是。文弟说得真好。等着去牵手呢,为什么还要烦恼?”春燕姐爱抚地拍拍我的肩头,“我很骄傲呢,文弟看不出来吗?”
怎么会呢?我说看得出来,姐的内心有着对安稳和温暖的渴望,总希望能于清宁的光阴中寻找一个人,浅浅淡淡的爱着,说着闲闲的话语,和着相谐的步调,守一份平和安宁,只要把我姐捧在手心里,即使是牵手烟火寻常处,日子也就生动尽意了。
“捧在手心里?那该是怎样的美啊!”姐得意而顽皮地说,“是的,一粥一饭的平淡,风风雨雨陪伴的温暖。”她突然话锋一转,“我看你就很合适,文弟,我就嫁给你吧。”
我惮赫。她却咯咯地笑,笑得泪花四溢。我想春燕姐拿我开玩笑。难怪人家说是狐狸精呢。
我姐没心没肺地笑过之后,又十分庄重起来,她说:“与一处风景不期而遇,与一缕清风温柔相待,那确是幸福而圆满了。我相信,会有的。”
“是的,会有的,我也相信。”
我们坐看天边的云朵,朝晖映染,火焰般地嫣红。风儿吹皱的河面,泛起层层涟漪,折射着殷红的霞光,像撒下一河的红玛瑙,熠熠生辉。河岸爆竹柳风度翩翩的倩影和朝霞那瑰丽似锦的光芒,我们觉得几多亲切,几多惬意。微风漫过草尖上的清露,仿佛流进了我们的心里。岸边的小花儿正绽开着,多像我的美丽的春燕姐,有点张扬,有点恣意,却又变得含蓄而丰盈起来,隐忍而沉稳着。
我想,我的春燕姐真的好可爱,怎么会是狐狸精呢?我姐是继我二哥之后的大队团支部书记,是生产小队的妇女队长,女民兵班长,青年突击队队长,公社树立的“三八红旗手”。我姐特别关心孤寡老人,平时组织青年们给全村的五保老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逢年过节,便捐钱捐物,慰问老人和军烈属,嘘寒问暖,情真意切。我姐的拳拳爱心深深感染着我,我之所以后来被公社文教定为学习的榜样,就是受着姐的影响。因为我欣赏美丽,我给了花一份温柔,又何尝不是给自己一缕明媚?
春燕姐说:“人生的幸福从来都不在远方。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不求回报,给别人快乐,自己不就快乐幸福了?”
那天,春燕姐梳妆精致,穿着优雅,早早地独自出门去姑姑家相亲,姑姑给她介绍的是夫家侄子,一个民办教师,人好,又有学问。春燕姐答应就去看看吧。途中突然遇上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迷路找不到家了。小姑娘对自家的地名也说不清,知道爸爸的名字,但春燕姐又不熟悉,带她到十里八乡去问,大家也只是摇头。总不能带着个小女孩去相亲吧,何况天也不早了,也许男方早就愤然,不再等她了。春燕姐就给问过的村民留下话来,若有人找小孩请告诉他到某地来。回到家,我婶娘说:“燕啊,叫你去相亲,怎么就带个小孩回来了?”我姐说:“老天是这么安排的,我有什么办法?就这样吧,再也不去相亲了。相信女儿,会给你找个如意女婿的。哈哈……”姐笑着,逗小女儿玩去了。
我想,我姐最动人的美丽就是善良。
其实春燕姐并不去追求时尚,却无意中就制造了时尚。记得当年她带领女民兵班参加公社组织的射击、投弹、越野追踪等项目的比赛凯旋回村时,她们还排着整齐的队伍,迈着铿锵的步伐,威武地举着红旗,高唱着《打靶归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春燕姐把金光闪闪的大奖状庄重地递给大队书记,并向围观的人们致以最标致的军礼。她那挺合身的绿色军装,配上腰间紧束的皮带,英姿飒爽,光彩照人,那英武时尚的镜头永远定格在我的心底。
我姐也是生产劳动能手。总也不能忘记,那些年每年都要举行插秧比赛,每年都要刷新纪录,那时我们叫“放卫星”。我们选十人分成两组,我自然乐意跟春燕姐一组。生产队长要求每人的目标是一天插秧一亩田。那时讲究的是密植,都是4x6的间距,且要裹蔸,即拖着灰船给秧苗一蔸蔸裹肥灰,一般一天能插秧半亩就很不错了。
那天,我们起得特别早,天刚放亮,我们就跟着春燕姐下田了,立马投入了紧张的插秧战斗。秧把子均匀地投扔在田里,灰船一字儿排开,那阵势有如长跑健儿就位起跑线,又如战船起航离港,只顾埋头向前,谁也没功夫说笑,谁也没敢东张西望,谁也不敢挺背直腰。灰船过处,后面便是一排排整齐的秧苗在闪着腰,含着笑。脚上的蚂蟥太多了,我们就用一把秧苗按住腿往下嚓地刮下,就没功夫理会了。我们吃饭也是父母送到田边来。当太阳温和地坠入西山时,我们组那丘五亩多一点的田里,秧苗满满地,齐刷刷地,在夕阳余晖下骄傲地摇曳着。尽管我插得慢了些,还是春燕姐帮忙补上的,我还是不堪劳累仰面八叉地躺在狼藉的田坎上。但见我姐左手叉腰,右手拢着风吹乱的额前发丝,扬首西望,那柔美之风,清婉之容,风情之姿,妩媚之态的美的时尚的造型,真叫人心驰神往,肃然生情。
我的春燕姐并没有一路春风得意,不多久,被撤了团支部书记和其他职务,说她是“保皇派”,只有文艺宣传队依然让她参加,因为实在不能没有她。革委会叫她上台批判大队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老书记的罪行,谁知我的美丽的春燕姐俨然一个演说家,饱含激情地大歌大颂老书记勤政为民的业绩。岂不倒台?春燕姐也不计较,并不难堪,只把那《红灯记》的唱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唱得家喻户晓,人皆能唱了。
多愁善感的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我姐会消沉,那会让我多么心痛!可是,她柳叶似的眉毛叛逆地向上扬起,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泛起柔柔的涟漪:“无论外界任何喧嚣或寂寞,我都会保持内心的淡定和从容。文弟怎么也不懂姐呢?人生本来就是向美而生的修行,我追求美好,讴歌美好,心里坦然着呢。”姐深情地望着我,又爱抚地拍拍我的肩头,就把目光移向那河湾的尽头。
我想,我姐随心随意、随缘随遇的个性,正如河湾那一袭婆娑多姿的垂柳。我从心底里喜欢我姐明朗如雨后初晴的天空,亦如秋月下在河堤上盛开的金菊,在冷霜下傲对西风。
听我絮絮叨叨,姐也笑着。笑容里满是优雅和从容,散发着无尽的芳香。姐的言语中尽是撩人的思绪,举手投足间便春风化雨,显露着成熟与妙曼的气息。
我好想唱一首优美的歌,但嗓音实在不行,只有仰望蓝天白云,让心灵闪烁多彩的梦幻,在陶醉中牵着无尽的多情。
很值得我欣慰的是我姐接班进了她爸爸的单位,当了工人,做了城里人,自然也有了如意郎君。
昨天,我们姐弟又相见了。这相见,还真如一杯醇香的红酒,柔美而陶醉。我对姐有许多话要诉说,有许多情要表达,然而相对时,却又捉襟见肘倾诉不出来了,只是说:“姐,依然年轻。”
姐笑着,很甜美:“是啊,今天,是以后的生命中最年轻的一天呀。”
依然这么睿智的姐,我真是依依不舍,可是很快就要分别了。不再长时间地深情望我,也不再爱抚地轻拍我的肩头了,只是优雅地向我和我妻挥挥手,就款款而去了。
时光给我们一个姹紫嫣红的相逢,却留下一个风轻云淡的背影,只有那些花开的记忆,是永远不变的芳菲……
留下一个风轻云淡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