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89年现代艺术大展 (七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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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89年现代艺术大展 (七宗罪) -- 纪录片
© 温普林·1989年2月5日
在温普林的记忆中,整个八十年代就是一次思想解放的历程,“星星画会”、“厦门达达”、“北方群体”、“西南艺术群体”等活跃民间艺术组织和流派都是在这段时间内兴起在全国各地,中国现代艺术在这十年间蓬蓬勃勃。“中国现代艺术大展”就是对整个八五新潮美术运动的一个总结与展示,是中国现代艺术初次登入殿堂。
▲ 温普林,《包扎长城》,1988年
▲ 吴山专,《大生意》,行为艺术,1989年
美术馆成了“黑市”,买卖没做多久,就招来了主办方的盘问,主办方决定没收吴山专的对虾,吴掏出了单位的介绍信,证明对虾是用于展览的艺术品,最后还是被罚款20元,并要求停止售虾。800多块批发来的舟山大虾只买出100元左右,吴山专将介绍信和罚款单往黑板上一贴,用粉笔写上“今日盘货,暂停营业。”
这只是展厅一隅,大展的其他角落,不约而同,其他好戏正在上演。
在展厅的男、女公用厕所门上,挂起用红彩绸装饰的奖状镜框,奖状上写着“今天下午停水”。
二楼展厅一角,艺术家张念坐在地上一个草铺的鸡窝里,垂头专心孵蛋,几十个鸡蛋布在他的身下,外面还散落着一些鸡蛋和稻草,一圈小纸板上用黑色毛笔写满了“等待”。张念胸前也挂着纸板,上书:“孵蛋期间,拒绝理论,以免打扰下一代。”
张念不知道等待的结果会孵出什么鸟儿来,但他拒绝理论,在一个各种思潮涌入的年代,他拒绝的不仅仅是美术理论,还包括来自西方的各种其他理论。
一位观展的大妈上得楼来,看见一动不动孵蛋的张念,左看右看,以为是雕塑腊像,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张念的头。张念脱口说:“别动!”大妈吓了天大的一跳:“哎呀妈呀!是活的!!”
▲ 张念,《孵蛋》,行为艺术,1989年
避孕套(致日神的?)、洗脚、吊丧
在展览现场大玩行为艺术的人中,有好些是正式取得参展资格的艺术家,比如李山、吴山专、王德仁都是组委会邀请的,都发有执照。“执照还挺大,有小 8开纸那么大的参展证书。但是他们却用了别的形式出场。”温普林说。
画家李山当时已经小有名气,展览上,他穿着红袍当众洗脚,脚盆里画的是当时美国总统里根的头像。
李山后来在自述里开玩笑:自己当时对美术界的现状、种种社会问题,觉得都无话可说,只好把脚放在热水里舒服舒服。他“应该是中国今天洗脚行业的‘祖师爷’,所有的桑拿按摩洗脚房,每天早上应该上一柱拜李山大师的香。”
满头长发的王德仁穿了一身自己设计的黑色衣服,衣服上挂满了钢钉,一边跑一边在展览厅里抛撒避孕套和硬币,硬币在地面上撞击出丁零零的声音,引人侧目,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是,他亮出了一个特制的、5米多长、插满了钢钉的巨型避孕套。
“王德仁的巨人狂想已经延续好多年了,他是最早自觉地以‘行为艺术家’自居的这么一号人,没事就想挑战所有的体制化的压抑,到处想竖自己中指的人……复制这个作品的时候,他在那儿写字,落款是‘戏虐者’,他写‘虐’字的时候特别得意,说:你看看我的字,看得懂这是什么意思吗?我说这不是 ‘虎’嘛。东北有一句土话说叫‘老虎的鸡巴带刺儿’,所以他不仅要壮大,而且还要充满锋利的刺儿!这帮人能安于寂寞吗?”温普林这样评价王德仁。
艺术家都是有表演欲的人,早在85时期,各种带有表演性质的行为艺术已经出现。早在现代艺术大展前两个月,上海美术馆上演了一次行为艺术“最后的晚餐”,参加的有孙良、李山、宋海冬、裴晶等。最有意思的是,连栗宪庭和吴亮都参加了,最后的晚餐桌上,戴黑脸罩的中心人物便是后来成为“艺术教父”的栗宪庭。
没有取得参展资格的艺术家们也蠢蠢欲动。一名叫康木的小伙子,正儿八经地写了个申请给组委会,要求从光华路的工艺美院,早晨起来,八点钟开始裸奔,顺着长安街走王府井,直奔进美术馆,十点钟一宣布大展顺利开幕,他就裸奔进入会场。
“他很正式地把方案提交给大会。当晚正在做梦,想着明天激动不已的时候,(我估计头天就没穿衣服了,裸体在被窝里)半夜被警察提走了。跟他同屋的张念吓得直哆嗦,他说幸亏我没有提前暴露起义消息。”第二天早上,张念把他们学校老师的鸡窝连锅一端,又在学校门口又买了点儿柴鸡蛋就奔美术馆了。
来自山西的W.R小组,成员是三位艺术家:大同大张、朱雁光、任小颖,他们用白布包裹全身前来为大展吊丧。他们提前用白布做了几个大口袋,把自己扣在里面,等开幕式结束人们开始参观展览时,他们三人便踏着长长的黑布(现代艺术大展铺在地上的条幅),很庄严地、缓缓踏上台阶。
▲ 肖鲁,《对话》,装置,1989年2月5日,中国北京中国美术馆,丁彬摄影
枪声在这时响起
这时的展览现场已经是一片混乱,组委会的人四处“灭火”,范迪安将WR小组的朱雁光驱逐出场,朱雁光高声叫道:“我自己会走!”各种离奇的突发情况此伏彼起,“WR的三个白衣人被人带进办公室以后,高名潞及时冲过去救援,公安人员也很紧张,蒙着白衣服也挺恐怖的,不知道衣服里有什么,命他们赶快把衣服扒了,朱雁光衣服脱到一半的时候警察问:你们是谁,哪儿来的?他大喊了一声:‘大同游击队!’”
“砰——砰——!”
就在这个时候,枪声响起。中国艺术史上第一次现代艺术大展彻底陷入混乱。
当时温普林带着的拍摄小组只有一台机器,却要跟踪应对七个行为,因为事先知道了肖鲁的计划,他提前列了一张拍摄计划表,重头戏就是肖鲁的开枪。
肖鲁的装置艺术《对话》就陈列在大展入口东侧第一位,这件作品是两尊铝合金制作的电话亭,里面分别有一男一女在打电话的背影照片。两尊电话亭之间有一面玻璃镜,镜子前放着一台红色电话,听筒悬垂在半空,表示“对话”并不畅通。
“如果没有提前预知,不可能拍得到。我的机器都架好了,架好了之后我还不放心,万一电话亭里猫了两个人,把人打伤了怎么办,我说停,跑过去以后把门拉开,最后看了一眼说:没人。这段无意中拍下来了,机器已经开始录了,这个时候肖鲁就开枪了。”温普林说。
录像中的肖鲁面容娇嫩,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垂到腰间的长发束成马尾。11点10分,肖鲁低着头,表情紧张,略带心虚,她掏出手枪,很迅速地对着两面电话亭之间玻璃镜里自己的面孔,砰砰开了两枪。第一枪击中玻璃镜,第二枪擦过铝合金框边打中玻璃,两枪都没有留下作者想要的长条裂纹效果,仅仅留下两个不大的弹洞。
温普林的拍摄小组拍完开枪的镜头就赶快跑了。“很仓促,必须赶快转移,我怕被没收。”
开幕那天美术馆里来了很多便衣。直到肖鲁打枪之后,高名潞才知道,连公安局长也在美术馆里,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就站在离打枪处不远。肖鲁开枪后,大批警察闻声而动,包围了中国美术馆,中国现代艺术展被迫停展4天。
1989年2月第11期的《中国美术报》上,栗宪庭将肖鲁的开枪誉为“新潮美术的谢幕礼”,“两声枪响把新潮美术的‘临界点’又往前推了一步。‘临界点’即前卫艺术家所寻找的强加给社会的新观念和新样式的范围极限。这本身就是一种现代精神,也是中国现代艺术的独特现象。”
“枪击事件”后,展览马上被通知暂停,2月10日展览重新开幕,2月17日《中国美术报》刊登了肖鲁和唐宋的声明:“作为(枪击事件)的当事者,我们认为这是一次纯艺术事件。我们认为艺术本身是含有艺术家对社会的各种不同认识的,但作为艺术家我们对政治不感兴趣……”
让现代艺术大展的策展人们始料未及,当时展览上不请自来的搅局者,在大展上出抢尽了风头,甚至变成了美术史上和全世界眼中本次大展的标志。第二天,几乎全世界都转载了这条新闻,美国《时代周刊》的标题文章就是《孵蛋、枪击、避孕套》!
此次展览上引起争议的行为艺术远不止这三桩,但“美国人嗅觉很灵敏,马上就捕捉到了他们所想要的:避孕套、枪击和孵蛋,对应的恰恰是性、暴力和政治。”温普林说,枪击、孵蛋、避孕套让中国现代艺术跳进了全球的视野,并在中国美术史上留下了抹不去的一笔。
但现在回顾起来,他倒觉得“大生意”、“吊丧”更有寓意和前瞻性:二十年后的艺术圈真的成了“生意圈”,越来越多的艺术家逐利而来,真正的艺术精神行将就木——20年前艺术家的行动,仿佛畿语,果然应验。
798、宋庄、酒仙桥……表面的繁荣掩蔽了内容的荒芜,这些蓬勃热闹的艺术社区如今仿佛旅游景点,飘散出商业猎奇和快速消费的气味。
“‘中国现代艺术大展’是中国前卫艺术的分水岭。实际上从大展之始,中国的前卫艺术就走向了两条发展道路:一条是迅速飙升,进入了国际视野,从而成为主流的中国样式之路,就是以中国形象,中国图示为主的架上之路,今天正不断创造出艺术品市场的奇迹和神话。另一条便是一直处于潜流的,相对边缘的中国精神之路,这是以行为、观念为主的一脉。”温普林这样评价89年的“中国现代艺术大展”。
“我一直认为他们是中国自由精神很重要的一脉,而这一脉向来是被忽视的,全世界都被太多更表面化的所谓中国样式的绚丽给吸引了,而这些具有独立精神的实践,至今还没有得到严肃的学术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