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寒衣譜

四季裡面，冬季的穿，算是最低調無趣乏善可陳的，原因很簡單，這一季的穿，功能太強，保暖為首，那個冷冰冰的氣溫是峻刻沒商量的。

一級鐘意，總是古老棉衣。每年深秋一到，手勤腳勤，跑去相熟的裁縫鋪子，捧杯滾茶，跟師傅有商有諒。央師傅做件絲棉背心，卐字團花孔雀藍，滾緞子細邊，絲棉襯得軟和，盤花紐扣略松一分，家常衣裳，無需繃得赤緊，寬一分，虛懷若谷，剛剛好。再做件小棉襖，煙灰法蘭絨，溫暖溫存樣樣有，從簡的中式竪領子，胸前一排密密扣，今年刻意妖嬈下，囑咐師傅揀大粒灰珍珠做扣子，一襖上身，安詳穩妥。寒風天里，總要有一件棉襖，心思才安定得下來。若是有好人，捧了火燙的糖炒栗子和至清的茉莉花茶來，有這一身煙灰小棉襖，彷彿亦不愧對人家疼你的心思。

寒天穿皮和穿草，亦是深切動人。皮裙皮褲，美是至美，鐵血長風，一年到頭，只有此時此刻能得這點放縱。可惜，穿皮，太考驗身材和氣質，輕易實在碰不得。私房衣櫃里，有一條深咖啡色的柔軟皮裙，穿了至少二十年，依然皮色如新柔膩輕薄。最最愛伊，是不用服侍。每次出門旅行，一定相攜而行。任何時候見任何人，箱子里拎出來就能穿，時刻挺括，時刻體面。好衣裳懂得服侍人，需要人服侍的，總是二流衣裳。

再說穿草，草這種衣裳，真真女人恩物，各種年紀，穿起來都美極。窈窕少女，穿草最美色撩人，紅樓那折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羶，是全書少有的性感媚人。豪門深宅的半大女孩子，雪天里人人一件風流狂草，王孫公子爭嚼鹿肉，瘋成那個樣子，真真惹人浮想聯翩。婦人穿草，亦是豐盛腴美貴氣堂堂。老嫗穿草，效果等同一粒天皇巨星祖母綠。穿草的忌諱，是濃妝，除非有夢露麥當娜的丰姿，穿草的時刻，算了，還是不要塗個血盆大口出門。姿色中等以下的，穿草的日子，謹守淡妝比較安全比較有品格。

寒天的穿，不可或缺，是一襲風致楚楚的大衣。粗針大毛衣，或東京細腿鉛筆褲，或蘇格蘭厚呢超短裙，再來一襲廓形大衣，一蓬圈圈頭，冬陽之下，確實風情。不過呢，這種豪氣大衣，總要有點豪邁身材的女子，才穿得起。大衣欺人，這是真的。

寒天還喜歡一條褲子，燈芯絨長褲，粗放，寬闊，舒展。淺粉駝亦好，濃絳紅亦佳，閨蜜女畫家，冬天最愛穿這一條，一幅爬上爬下開工畫巨幅大畫的氣魄，看著真是美好。然而，好的燈芯絨，如今可是少見。挑剔成精的女友講，燈芯絨難弄，洗完晾乾，是不會有好絨頭的，熨燙更不許，絨頭一燙即滅，務必乾衣機里滾乾，那個絨頭，才叫飽滿豐厚歷久彌新。看看，一條勞工兮兮的燈芯絨長褲，懂經起來，亦有這許多的瑣碎講究。

過年時刻的穿，總是一冬里的華彩驚嘆號。華貴正紅，此時此刻，總是家裡年紀最長的女性，才有資格穿。一家的芯子，都在這點正紅里。夫婦之間，比較鐘意一中一西，柔軟呼應。夫君穿西裝大衣，賢妻著溫存棉襖，或者夫君棉襖一襲，賢妻羊毛短裙小皮靴。夫妻二人，雙雙穿棉襖，很難不土；兩兩著洋裝，又淡了過年的興致。如今寒天，屋裡暖氣太盛，穿不得棉褲了，真真可惜。很喜歡，風如怒濤的陰雪天，穿一身緋紅的小棉襖小棉褲，立在大玻璃窗前，慢慢看雪，聽風，吃茶，發長呆。棉襖的軟和，棉褲的肥拙，其他衣裳，都沒得比。

寒天一定不穿的，是滑雪衫。臃腫無骨，輕浮混沌，一無性格，二無品格，實在難看到家。不懂為什麼有女子一打一打地往衣櫃里搬？這是我的偏見，全國人民不必理會，你們盡情穿你們的。

寒天至難，是叫家裡孩子多穿一件。做過母親的，恐怕人人痛切知道，滴水成冰的日子里，要讓孩子多穿一件衣裳，跟休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