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惠荣 | “唐标铁柱”考
昆明大观楼风景如画,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付一百八十字的长联。它以生动、简练的笔触描述了云南的历史,用“唐标铁柱”四个字概括了唐在云南设治的功绩。铁柱在哪里?有人说:“孙髯翁失于考史,没有史实”。又有人说:“铁柱是南诏立的,不是唐立的”。历史事实究竟是怎样呢?
唐代,云南地区各族人民心向统一。《旧唐书·韦仁寿传》说,唐高祖李渊派韦仁寿为检校南宁州都督,带兵五百人到西洱河(今洱海周围),“承制置八州十七县,授其豪帅为牧宰,法令清肃,人怀欢悦”。各部落首领为了挽留韦仁寿,大家哭着十天内就筑好了城,建起了官厅屋舍,并派子弟随同入朝,进献土特产。武则天时,派裴怀古往姚州争取各部,“归附者日以数千”。以后,各族首领又相约到京城,“诣阙颂怀古绥抚之状”。唐朝在云南遍设州县,隶戎州都督府(今四川宜宾)、姚州都督府(今云南姚安),统归剑南道(治今成都)管辖。
但是,随着吐蕃势力的发展,唐原设治的地方逐步被吐蕃占领,洱海地区成了吐蕃与唐争夺的对象。680年(调露二年),吐蕃“并西洱河诸蛮”,吐蕃赞普器弩悉弄亲征滇西北一带,“向白蛮征税,乌蛮亦款服”。面对这种形势,唐王朝首先扶持各族中亲唐的力量。689年(永昌元年),一度依附吐蕃的浪穹诏主傍时昔,率领所属二十五部重新归唐,唐朝任命傍时昔为浪穹州(今洱源)刺史,“又逼蕃界,兼资镇遏”,作为向北堵截吐蕃的前哨。不久,大首领董期也率所部二万户内附,充实了向唐的力量。唐朝还派大兵廓清叛乱,击退吐蕃。694年(延载中),在金沙江以南增设泸南七镇,派蜀兵戍守,加强军事实力。707年(神龙三年),姚州诸部又依附吐蕃,联合侵边。六月,唐派侍御史唐九徵为姚嶲道讨击使,率兵对付吐蕃。刘肃《大唐新语》卷十一载;“时吐蕃以铁索跨漾水(今漾濞江)濞水(今顺备河)为桥,以通西洱河蛮,筑城以镇之。九徵尽刊其城垒,焚其二桥”。唐九徵“累战皆捷”,拔除了吐蕃的据点,切断了吐蕃进入洱海地区的通道,把吐蕃势力赶到漾濞江与顺备河西岸,恢复了唐在洱海区域的统治,并在波州(今祥云县),建铁柱以纪功。
唐九徵铸铁柱的史实,开元宰相张九龄《曲江集·敕吐蕃赞普书》说:“缘彼州铁柱,前书具报,一言不信,朕岂厚诬。更以相仍,便非义也。铁柱书唐九徵所作,百姓咸知,何不审之,徒劳往复”。同书另一篇《敕吐蕃赞普书》说得更具体:“近得来章,又论蛮中地界。所有本末,前书具言。赞普不体朕怀,乃更傍引远事。若论蛮不属汉,岂复定属吐蕃耶?……至如彼中铁柱州图、地记,是唐九徵所记之地,诚有故事,朕岂妄言。所修城壁,亦依故地”。非常清楚,吐蕃赞普几次三番向唐提出铁柱问题,就因为铁柱是唐统一洱海地区的历史见证。唐廷反复征引铸铁柱故事,也因为铁柱上有反映唐在这一地区设置州县的地图,和唐九徵所作的文字说明,标明了唐朝的统治范围。铸铁柱的同时,还修建了城堡。这些,到开元年间仍为“百姓咸知”,敕书所说应该是十分可靠的。
关于铁柱的所在地,《新唐书·吐蕃传》说:“建铁柱于滇池以勒功”。人们要问:标明地界的铁柱,为什么不选择在接近吐蕃的地方?假若铁柱远在滇池边,为什么又会引起吐蕃强烈的反响?其实,上引敕书讨论的地区,都在滇西吐蕃和唐争夺的“蛮中地界”,“彼中”铁柱,当然应在滇西。《旧唐书·中宗纪》说,姚嶲道讨击使唐九徵击姚州叛蛮,“遂于其处”纪功,也和敕书的“彼中”意思相同,铁柱应立于姚州辖境内发生事件的洱海附近,“滇池”当系“洱海“之误。《大唐新语》说得很明确:“波州铁柱,唐九徵铸”。波州就是敕书中“彼州“的注释。《蛮书》卷六说:云南城“西隔山有品□睒,亦名清字川,尝为波州。大池绕山,长二十余里”。卷一又说:云南驿“至波大驿一日,至白岩驿一日”。云南城“至波大驿四十里,至渠蓝赵馆四十里”。云南驿在今祥云县东部,同今名。白岩即今红岩,在弥渡坝子北端。渠蓝赵馆即清代赵州,在今大理县凤仪。波州居适中处,且当通往滇西的大道上,应在今祥云县城。《大理行记》说:云南州“又西行三十余里至品甸,按唐史尝置坡(波)州,亦名清字川”,“甸中有池名曰清湖”,与唐代樊绰记录相合。“大池绕山”的清湖就是今祥云县城到云南驿间的青海,只是水面已没有二十余里长,古今水变化,这是常事。黄炳堃《云南县志》认为:“今云南县城乃旧品甸,即今品澹赕,亦曰品□赕,亦曰波州,亦曰波大驿,皆一地也”。唐九徵铁柱应立于今祥云县地。
天宝以后,南诏统一了云南地区,打破了边远各族的闭塞状态,提高了云南地区的经济文化水平,这些都有利于祖国统一的进一歩发展。然而,到了南诏后期,世隆一登台就四出攻掠,《资治通鉴》说他“改元建极,遣兵陷播州(今贵州遵义)”。北边两围成都,沿途纵兵焚掠,“蜀无大扰”。南边攻安南都护府,两陷唐交趾城。又以近六万兵围邕州(今广西南宁),势力遍及邕、容等五管(今广西境)。为了替地方割据政权树碑立传,世隆也建铁柱,在今弥渡城西太花公社庙前村铁柱小学内,柱高3.3米,园周1.05米,直立在一米多高的台上,题记为直列阳文正书二十二字:“维建极十三年岁次壬辰四月庚子朔十四日癸丑建立”。建极十三年为唐咸通十三年,公元872年,这正是世隆累攻西川寇掠方酣的时候。《南诏野史》说:“咸通壬辰十三年于白岩诸葛武侯所立铁柱之地铸天尊柱”,虽然误把波州铁柱认为诸葛亮所建,但却透露了波州铁柱和弥渡铁柱的位置相距甚近。世隆也可能利用波州铁柱重铸弥渡铁柱,以致唐后期有关波州铁柱的记载没有了,人们再也看不到波州铁柱!弥渡铁柱的位置,正当跨入南诏发迹的蒙舍川(今巍山坝子)的大道上。当时横贯云南东西的交通,不惜多花一天绕经蒙舍城:《新唐书·地理志》入边州道里载,白岩城“七十里至蒙舍城,又八十里至龙尾城”,从今红岩经巍山再到下关,刚从铁柱附近经过。我省很多民族古代都有祭柱的习俗,晋宁石寨山出土的铜鼓上就有杀人祭柱的场面,江川李家山也出土有剽牛祭柱的铜扣饰。弥渡铁柱应是南诏祭祀用的。《南诏中兴国史画卷》为我们保存了祭铁柱的场景,祭铁柱者为“巍峰刺史蒙罗盛”。这个铁柱被称为“天尊柱”,成为神化南诏统治的象征。由于南诏后期统治阶级的倒行逆施,无止境的征战抢掠,给内陆群众生命财产造成严重的损失,也加剧了云南地区的社会矛盾。《新唐书·南诏传》概括当时的情况说,“酋龙年少,嗜杀戮,亲戚异己者皆斩。兵出无宁岁,诸国更仇忿,屡覆众,国耗虚”。分裂的标识救不了分裂者的命运,建弥渡铁柱后三十年,画卷描述祭铁柱事后仅三年,公元902年,南诏地方割据就垮台了。只落得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
从波州铁柱到弥渡铁柱,这是历史的一段插曲。世隆建弥渡铁柱的事,早已被群众遗忘,广大人民心中的铁柱,已经不是南诏统治集团错铸的铁柱。元初郭松年在《大理行记》中辩解说,铁柱“或以为武侯所立,非也”。但明清著述中仍称它为“武侯纪功铁柱”,“俗以为诸葛亮铸”的说法,累见不鲜。《白古通记浅述》更把它故事化,说诸葛亮至白岩,捕斩了“聚兵猖獗”的雍闿,又对孟荻“七擒七纵”以服其心,“后悉收之以为国属”,设立云南郡,于是铸了这颗铁柱,“会诸侯夷王、僰人酋长而祭之,自是岁以为常”。铁柱庙中光绪六年的碑说,人们认为铁柱是诸葛亮南征时立的,诸葛亮在立柱的地方擒了孟获。铁柱当然不是诸葛亮所建,所以孙髯翁长联中说:“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往事越千年,波州铁柱虽被毁掉,而今天珍视祖国统一,民族团结的云南各族人民,仍在追念传扬它,这是值得我们深长思之的。
朱惠荣(1936~2018),云南大学教授,曾任中国徐霞客研究会副会长,云南徐霞客研究会会长。1959年毕业于云南大学历史系,留校从事教学、科研工作。长期致力于徐学研究,是当代徐学的泰斗和领军人物,对徐学的研究、建设、宣传和服务社会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其整理并加注的《徐霞客游记校注》(云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是目前《徐霞客游记》最好的本子。
原载于《思想战线》197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