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有情
君子曰:“人生莫要无灵知,细心则谢实觉明。奚教早休白头翁,勤疲苦神无丧之。”
自然之始先有金石,后乃有百草,而后厥有羽毛甲鳞。倮虫之生成,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然人饮食之无节、起居之不常、作息之逸劳、情欲之抑纵,外不避虚邪贼风、内无守精神意志,则疴疾生焉。于是,圣人悟天地之道、晓死生之义、明健病之理、知强羸之势,乃燮理阴阳、调和四时,假五运六气以应藏府之性、演干支周易以测内外之变。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拯黎元于仁寿,济羸劣以获安。民乃气血通达,经脉顺畅,免受疾病之苦,无被伤痛之厄,得长生久视,乃无有终时。昔张长沙之“勤求古训,博采众方”,孙真人之“博极医源,精勤不倦”。无所息者生也,困不学者下也。其为人也勤勉而无知者,鲜矣;不勤而广博者,未之有也。君子孜孜,不倦而广博,上士闻道勤而行之,此之谓也欤!虽草木之生在先,然人有所不识,知病而不知所疗。迨神农氏尝百味而日遇七十毒而《本经》成焉,伊尹配合而为汤液,仲景广之。本草之用有所向,阴阳气味升降浮沉,医者不可不明辨之。轩辕氏承庖牺之九针以发其奥义,作《九卷》以阐经脉,张洁古络之诸药以归经,医者亦不可不明辨之。药道之至深,不可尽数也!
古代读书人往往懂医,张子和径以《儒门事亲》为书名,苏东坡与沈梦溪亦有医方载于《苏沈良方》之中。有言道是:秀才学医,笼中捉鸡。学药的人往往更容易懂医,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在药斗之间,持戥抓药,草兽介石无所不触,丸散膏丹无一不通,久久熏陶修而成医,所谓“斗大夫”即是。如国药大师金世元之医药双馨者,已是寥寥。
古代的医家大多懂药。翻开医书看,药方之中往往都注明用药部位及炮制方法。如麻黄汤(《伤寒论》),麻黄要去节、桂枝要去皮、杏仁要去皮尖、甘草要炙过。如果去掉桂枝不用,麻黄不去根节、杏仁不去皮尖、甘草直接生用而不炙,则成了三拗汤(《太平惠民和剂局方》)。所谓拗,即不顺从之意,抛开剂量不谈,三味药的炮制方法均与麻黄汤者相反。学医不识药,便是学半截。有一位妇科医生,很多不孕不育的患者经其调治可得子,人称送子观音。曾经我与他聊天,当谈及识药一事,他说:“我不识药。”语气之中透出惭愧与惋惜。
老中医去某处坐诊,往往先看药房的药,从真伪、成色、质量、产地、炮炙等等方面考察。因为即便药方再对症,药不行也是白费,而且药不能达病,患者会说是医生无能,不责之于药,因此说劣药假药砸牌子呀!药师亦不能尽善尽美,有些人为了经济利益,以次充好、夸张昂贵,此事自古有之。医生对于药物应该具有着充分的认知,并予以判断与掌握,实际上也是为自己医疗技术具备坚实的后盾。南京中医药大学周仲瑛教授曾敲响警钟:“中医将亡于药!”只叹药中之学问太过深邃!
同科的药物,可能具有不同的功效。例如:羌活、防风、白芷,同属伞形科,其植物形态都具有复伞形花序;将其组合在一起使用,成为疏风祛湿、养血止痛的配伍,例如九味羌活汤。当归与柴胡,亦同属伞形科,然柴胡入气分,当归入血分。藁本与蛇床,也都属伞形科,然藁本归膀胱而升,蛇床子入肾经而降。例如:五加科的人参与三七,前者补气滋阴,后者活血化瘀。例如:同是十字花科的菘蓝和圆白菜,前者能够清热解毒以作药用,后者成为家常菜蔬仅供食用。
相同的药物,不同部位具有不同的功效。例如:当归,头止血、身补血、尾破血。例如:麻黄,茎发汗、根止汗。例如:菘蓝可以清热解毒,大青叶更能凉血消斑、板蓝根更能利咽散结、青黛粉更能清肝定惊。
生活在一起的动植物,可以配伍使用。例如:黄丝藤寄生在豆科植物上,常与扁茎黄芪生活在一起,以菟丝子配沙苑子,用以补肾。例如:松根上生长的茯苓菌核,常常茯神与茯神木同用,以安心神。例如:牡蛎与鳖,同生于水中,牡蛎之介与鳖之甲配伍,以滋阴息风止痉,如《温病条辨》之二甲复脉汤。
药物生长地点,相当讲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道地药材亦秉当地水土而成。巴蜀之地,潮湿而热,有顺水土者,药性辛燥,如川椒、川芎;亦有反水土者,其性苦寒,如川大黄、川木通。东北诸省,冰冷而寒,有顺水土者,药性阴敛,如辽五味;亦有反水土者,其性辛温,如辽细辛。四大怀药更是闻名,于河南怀庆所产的怀山药、怀牛膝、怀地黄、怀菊花。与此并称的还有八大祁药,是指河北安国所产的祁菊花、祁山药、祁紫菀、祁沙参、祁薏米、祁芥穗、祁白芷、祁花粉。川芎生于北方则矮小,雪莲置于南方则难生。有些医生在处方上特别指明产地,例如:秦当归是指产于陕西的当归,岷当归是指产于甘肃岷县的当归。例如:产自四川的川石斛,产自安徽霍山的霍石斛。例如:台党参,桔梗科的党参原产自山西上党(今长子县),此上加“台”字以指山西五台县的党参更佳,将原种植地北移五六百里。
在不同的水土之中,药物亦有不同的性质。木香有广祁,地龙分广沪。例如:川贝母与浙贝母,同属百合科,前者偏于润肺止咳,后者偏于清热散结。例如:川牛膝与怀牛膝,同属苋科,前者偏于活血利水,后者偏于补肝肾强筋骨。南北沙参之不同,东西红花之各异。
药物采集时间,十分重要。墨旱莲收于夏至日,女贞子采于冬至日,其效力最佳,两者配用称作二至丸,可补益肝肾滋阴。桑叶摘于霜降,菊花取于金秋,两者配用称作桑菊,可疏风清热明目。茵陈采于三四月初春,略有寒性,白蒿采于四五月初夏,寒散偏温,过时则不堪药食之用,唯有烧火取暖。夏枯草至夏则枯,款冬花逢冬则放,凌霄破晓始开,合欢入夜方合。此皆感悟自然之道,通四时之候而用。
双花要采花苞,绽放之后,其气发散而出,药性大减;蛤蚧要用全体,尾掉之后,其性分离而失,药性近无。沉香木用厚者,置于水中则沉;浮小麦用瘪者,置于水中则浮。
药应谨识明辨,否则药性偏失,甚则酿成大祸。曾经龙胆泻肝丸事件,在配药过程中,将含有马兜铃酸的关木通与木通科的木通混淆使用,加之医生不辨阴阳不识肝性,毫无中医理论指导而滥用,导致肾损伤。马兜铃、薯蓣、穿山龙,叶子形态相似但有所区别,细细辨之还是可以区分的。钩吻初生之时,与黄精非常相似,逐渐生长而有所不同:黄精直立,钩吻蔓生。所谓青蒿,别分二者,有青蒿、有黄花蒿,所用不同:前者透热除蒸,后者善截疟。在《本草图经》中说:“青蒿,今处处有之。春生苗叶,至夏高三五尺,秋后开细淡黄花,花下便结子,如粟米大,八九月间采子,阴干。”中医称可以截疟的青蒿,正是具有青蒿素的黄花蒿。在处方上所写的“青蒿”,药房常付青蒿,然以此则言黄花蒿从不入中药以治疟疾,此是对药性的盲识无知。
中药的炮炙更是一门大学问。自《雷公炮炙论》之后,对于中药的加工则被历代医药家所重视,此后又有缪仲淳之《炮炙大法》,则又明确轨范。药物经过炮制,可以引导药效。例如:麻黄经蜜浸泡而后炒成炙麻黄,发表力弱,缓和平喘。例如:地黄经九蒸九晒成熟地黄,凉性大减,专于补血。药物经过炮制,可以减弱其毒性。例如:半夏、南星皆以生姜或明矾制,相畏受彼制,毒性减弱而化痰力不减甚至增加。例如:将何首乌、川乌、马钱子、苍耳子等生品制过,熟用则毒性近无。
药物之优劣,当明辨之。天麻以明天麻为佳,钩藤以双钩藤为佳。三七当数大个头,人参当有珍珠点。抽芯远志,金毛狗脊。用此皆善品,可提高疗效而速收奇功。
黑心商家,唯利是图,在药物上动了各种手脚。例如:使用化工色素金胺O,对黄柏、蒲黄、延胡索等染色。例如:使用硫磺熏制丹皮、百合以漂白。例如:使用铝盐、镁盐,以增重药材。例如:将柴胡煮沸,药汁卖出以供提取柴胡素,药渣晒干仍以柴胡原价出售。例如:用化学肥料及激素种植人参、党参,使用壮根灵种植麦冬、黄芪,迅速催生而药力不足。例如:转基因抗虫害枸杞。看种种高科技下的伪品,唯叹曾经以萝卜冒充人参、以猪皮冒充阿胶,其技拙焉!如今若无火眼金睛,恐是连决明、青葙之类的明目药,也无法令人看清,因为早已被刺田菁子、鸡冠花子混淆作伪了!自古之老药师之明训:修合虽无人见,诚心自有天知。同仁堂之训条: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
只因对中药的热爱,因而眼中才容不下一粒沙。在中医理论指导之下使用的药物,与中医融于一体,如此美丽,如此有魅力,如此令人深爱!
每味药都有着其灵性,细细品来,又是别有趣味。芍药,刘禹锡嫌之妖而无格,就仿佛妖艳的舞女,其绰约可以柔至血里,滋润了躁动而燥烈的肝。菊花,陶渊明爱之隐而无争,秋花不比春花落,其敢与秋霜鏖战最能耐久,怎不能敌肺之不降,怎不能降肝之过升!牡丹,李唐誉之为国花,蒋大为亦曾歌颂过,不妖媚而鲜艳丰满,不富贵而历尽贫寒,其高冷可以让热血冷却,其寒艳让痈肿尽消!莲花,释家喻之为佛花,周敦颐独爱之出淤泥而不染,如此净心而静心,其叶能祛暑除烦、凉血宁心;其梗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能通气宽胸。
本草之性通人性。芦苇之药,花轻而下垂以止吐止泻,根空而浅浮以降逆止呕,茎韧而结连以清肺化痰。明代翰林大学士谢缙曾有一副饶有兴趣的对联:“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说的是做人不要像芦苇一样毫无根本,字词是学识之本,礼祭是尊敬之本,仁义是道德之本,孝悌是做人之本。竹笋以厚黑之道,巧言令色鲜矣仁,实于外而虚于内,实在令人厌恶。待到成长后,那种坚韧的性质,却惹人喜爱。清代郑板桥有首耐人寻味的诗《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竹皆可清热除烦,竹叶生津利尿,竹沥祛痰镇咳,竹茹化痰止呕。《世说新语·排调》载郝隆答桓温之问:“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实为处世之感悟哉!
刘向之《说苑》曰:“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药亦如书也,喜用之能够明理。昔长桑君遗扁鹊禁方,视见垣一方人,尽见五藏症结。曾有圣人馈吾一秘药,言用之可通晓医药,见人之病则知犯何逆,悟疾之理则明用何药,胸中了了,心解分剂。予甚喜!然观此方却不解其意,有补气、有活血、有凉血、有清热,余甚惑矣。故备于后,以俟明者昭彰其义焉!此方曰:“人参没药五灵脂,细辛泽泻石决明。犀角蚤休白头翁,秦皮苦参吴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