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爷爷的本草江湖

正安聚友会

摄影/文字:付淳
插图:无轩 人五
前言

作为一个传媒毕业生+资不浅中医爱好者,听人介绍说陶渊明故里住着一位草药达人—江湖人称蔡爷爷。
他虽然年过七旬,却每天出诊治病如常,擅长使用中草药治疗蛇伤、皮肤病、关节病等疑难杂症;他理当颐养天年,却依然忙碌不输于常人,又有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难得自在;他名播九江而不为更多中医人所真正了解;他十年来免费带徒采药,传承中医。
这些,都引起我强烈的好奇心。
蔡锦芳

江西九江人,中医世家,精研本草,擅长中医内科、疑难杂症和蛇虫咬伤。从医五十余年所用中草药全部自采,自制。长期免费收徒带徒上山采集辨认草药,临症应用。曾参与编写《九江地区中草药汇编》《庐山中草药》《江西植物志》等著作。
寻访的开始
早就听说,蔡爷爷行医五十余年,是个“老江湖”。一早的火车从南昌赶到九江,出站打出租车,一报目的地,的士师傅就问,“是去找蔡医生的吧?”我问,“您怎么知道”,“我长期在火车站接人,经常有外地人去那,大多是去找蔡医生的”。果真,江湖上处处有蔡爷爷的传说。
诊所在一个普通小区里,是沿路的两排房屋,上下两层。院子里晒着新采的草药,鸡犬相闻,房后种菜,凌霄花开得灿烂,一副世外桃源景象。走进挂满锦旗的诊所,分内外两间,堂前坐诊,帘子后面是整齐的一长排床位,供半夜来的病人休息。
蔡爷爷最具标识性的山羊胡子帅气如前,声如洪钟。他刚处理完两位严重烫伤的病人和一位贯通性毛囊炎病人。带我参观一圈后,如我想像一般他开始叙说自己的江湖故事。
那些跟师的江湖岁月
“我是我国如今仍健在的少数真正有'跑江湖’经历的,以研究民间中草药为主的医生”,蔡爷爷开门见山。
蔡爷爷出生于书香门第,父母是教师,兄弟姐妹大多从医。“文革”时期,他无法上学,只好翻看家中的医书解闷,按照书中的图文在山间地头采草认药,渐渐的,他对中医生起了浓厚的兴趣。
少年时,他在采药途中遇见了恩师——四川峨眉山帅吉明先生,当时师父已经79岁了,仍在云游行医。蔡爷爷想拜师,师父不让,他便寸步不离地跟着,一直跟到师父要从姑塘上船渡鄱阳湖至湖口,眼见自己没钱买票,一着急他跳入湖中追着师父的船。行至湖心鞋山,师父停船登山,他们就在鞋山一个破庙中行了拜师礼,入了师门。从此他就随着师父背井离乡、走南闯北,翻山越岭、采药治病,苦苦乐乐、生生死死……
一顶药篓,一把锄头,师徒二人走过云贵高原,走过两广,走遍了大江南北。城市里在如火如荼地“造反”、“革命”,他们就绕开城市,沿村诊治病人,一个村落到另一个村落,一个山头到下一个山头,饿了啃馒头,困了打地铺。
有一回,他们在深山里迷路,八天八夜走不出来,见什么吃什么。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处水源,他们沿着小溪找到河流,顺着河走,他们知道河边一定会有村庄……我禁不住打断眼神似乎已经回到过去的蔡爷爷“山上没有野兽吗?” “有啊,但是没有野兽不怕人的,只有人最可怕呀。”
每到一个村庄,师父把药篮一放,村民就知道郎中来了,纷纷围观看病,有时在病人家住一宿,就不收诊金,权当住宿费,江湖人有江湖的规矩。要是没人看病,没钱买干粮时,师父就使出算命看相的本事,“这比看病赚得多”。
“中医望闻问切,望排首位,师父能望而知之,本事了得。”蔡爷爷平生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学到师父算命的本事,他受家庭环境影响,认为算命看相是封建迷信,每当师父劝他学,他都不肯。师父说,“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谁知一语成谶,年纪越大,蔡爷爷越觉得可惜。
“中医讲究的是整体观,人是大自然的一份子。算命看相有一定的道理,不是我们眼睛看不到的东西就不存在,就像磁场、电能,我们在发现之前也都是看不到的,但它们确实是存在的……”
每到一地,师父都会跟当地的土郎中交流,也认识许多的少数民族医生,比如苗医、藏医,家家都有绝活,特别是在本草鲜药这一块,因为地头采来就能用,积累了丰富的用药经验,学到了很多书本上没有的偏方。年少的蔡爷爷用心学着、记着。
几年后,“文革”结束,学校通知蔡爷爷回家参加分配,他被通知去了庐山脚下,种田放牛,没事的时候就采采草药,也给乡里乡亲治病,渐渐名声就传开了。时值“六·二六”指示大力实行时,他被调到总场医院当上了“赤脚医生”。
有一次在庐山采药时,他遇见了中科院庐山植物园的赖书坤教授,赖教授让他在庐山植物园藏书室、标本室看资料学习,将师父教给他认的一些草药与学名核对上,后来又在赖教授的推荐下,参加了《九江地区中草药汇编》《庐山中草药》《江西植物志》等书籍的编写。
从跟师到为师
离开师父后,蔡爷爷逐渐对蛇伤、疑难杂症有了独到的见解和研究,他曾经组方治疗一例红斑狼疮有奇效,并发表了论文,此事引起了市卫生局和市科委的重视,成立了“中草药红斑狼疮科研组”,由蔡爷爷任组长,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媒体还做过专题报道。但随着赤脚医生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中医的那段好日子也成为了如烟往事。
蔡爷爷最大的心愿,就是在有生之年尽己所能把宝贵的中医绝活传承下去。于是,在退休后,他开办了自己的诊所,并收了十多个徒弟。
政府规定,必须要有20年以上从医经历的执业中医,才有师承资格,并且要有正规的医疗教学场地。在九江同时具备这些条件的医生并不多,即便具备了师承资格,有些医生也不愿意出来带徒弟,因为要花心思、担责任。蔡爷爷却常年免费带徒,徒弟们的吃住全包,在诊所帮忙做事的徒弟还给发工资,每年在带徒方面的花费都高达三十万。但蔡爷爷乐在其中。
蔡爷爷带徒,用的是最传统的方式。“中医自古就是祖传或师传的,父传子叫祖传,师传徒叫师传”,要行拜师礼,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蔡爷爷在学习上对徒弟们的要求十分严格,在生活上却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拜了师的人,就要跟在他身边扎扎实实学三年。只想挂名是休想的。而且他要和徒弟们签订具有法律效力的师承合同并办理公证手续。诊所里收治的病人,大多是大医院里没法治的重症,或者是疑难杂症,所以徒弟们可以在临床上得到很多的见识和锻炼。
“您对徒弟有什么要求?” “就三个字——能吃苦。”学中医不踏实可不行,诊所里的药全部都是自采、自制的,得要上山采药呀,在深山里都是没有路的,很难爬。可是徒弟们都爱上山,几天不去就要问“师父,怎么不去采药呀?”因为他们知道,只有在山里才能学到最多东西,只有实践上手才能真正用上所学,不然的话现在资讯这么发达,待在家里看书就好了,那怎么成得了好医生?
蔡爷爷治学严谨,他说作为中医,得要守位,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能做伤害中医的事情,什么想法都要通过实践来验证。前段时间网上疯传一个“西瓜与桃子不能同吃,否则致死”的帖子,小徒弟将这帖子转到师徒微信群里了。蔡爷爷狠狠批评了徒弟,并罚他去买来西瓜和桃子,自己吃给他看。于是蔡爷爷左手西瓜,右手桃子,一边一口地大吃的视频便在群里流传开来了。
同样,只要是徒弟突发奇想地创新理论,蔡爷爷都要他们反复推敲,是不是立得住脚?会不会落人话柄?他严词告诫徒弟们就是因为现在社会上、网络上很多不严谨的传播,而导致了对中医非常多的误解和质疑。
院子里晒着成片的药草,大太阳天气,晒药最好。起风了,吹跑了很多穿破石叶子,大徒弟赖哥哥把药收进屋,装进麻布袋揉碎、打粉,楼上师姐师弟们分工拌药、搓条、切丸,成了药丸还得再晒干。药柜上一排排都是药丸成品,煞是壮观。斑蝥、黄精、虎杖……这几天我正深受口腔溃疡的折磨,蔡爷爷给我涂了点血竭粉,立刻就不疼了,溃疡面也在次日就愈合了。
午饭时分,一张长桌,师父在上座,徒弟们依次坐下,蔡爷爷让我坐在他身边,开饭了。菜是自家种的,油是自家榨的,真像电影里的场景。他们师徒间的亲密融化在彼此的举手投足间,让我真切地看到了一群坚守着尊师重道传统的中医人温暖的一幕幕。
蔡爷爷的本草故事
因为师父的亲授,加上后天的机缘和勤奋,蔡爷爷对草药的应用非常精深,再复杂的病,他用药一般都不超过三味。
“大方子就像大碗,把药统统加进去,总有一味会起作用,可是煎煮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化学反应啊,一种植物里至少有20种化学成分,你怎么知道它们不会打架内讧呢,如果煎剂的话,病人只能吸收药物中的水溶性成分,浪费太大。其实只要辨证对了,单方、两三味药就足够了。”蔡爷爷说:“为医者,不可以总想着经济利益,大方子赚钱就多开药,受苦的是病人。”
曾经有一篇流传很广的文章写“中医毁于中药”,因为现在中药使用农药、硫磺等情况太多了,无法保证药效。蔡爷爷的诊所常年以来坚持用自己采的药,经过不断地探索,他发现制成丸剂能最大程度地节省成本、提高药效、方便患者,于是他把大部分草药打粉,粗粉熬后浓缩汁拌细粉制丸。平时看病,他用的大多是常用药,能够就地取材的,一来便宜,二来随时就能拿来用,除非某些特殊病非用不可,他一般不用珍稀药材。
“中医讲究道地药材,本地有本地的特色,同样的药换个地方,也许功效就不一样了,能把本地的药都弄清楚就已经很不错了。”
蔡爷爷的诊所里从来不用甘草、黄芪,因为江西不产这些。我又忍不住问“那非用不可呢?” “能替代的药物多着呢,仅庐山上就有1400多种植物。用药,不是越多越好。有人做过专门统计,把全国名医常用的处方列出来,用药最多的都不到五十味。一个医生一生中常开的中药五十味而已,而草药有几千味,回旋的余地很大的。能用好五十味药,就是了不起的医生了。”
徒弟们想多学一些,蔡爷爷总是提醒,学一种便要把一种吃透,拿捏得准,与其多而泛,不如精而准。蔡爷爷还经常拿自己当小白鼠,他给自己皮下注射过各种植物汁液或蛇毒的稀释液,就是为了更好地了解药效。
不久前,他上山采药时被竹叶青咬伤了,徒弟们急坏了,满山找万年青、天南星,蔡爷爷拦着不让找,顺便还讲课,“竹叶青毒号称毒中之王,毒性最大,被咬伤疼得最厉害,但有个弱点就是竹叶青毒腺小,一次只能分泌0.2毫升毒液,所以致死率非常低,要使一个成年人致死起码要1毫升的毒液”,于是他什么药也没用,就等着伤口慢慢消肿,慢慢自愈。我一边听着一边胆战心惊地想,不够绝对的自信,谁敢如此冒险。
在不断的摸索中,蔡爷爷发现大毒草黄杜鹃对地中海贫血症有独特的疗效,八棱麻是乙肝的杀手锏,三白草可以帮助瘾君子戒断……一个个都是世界性的医学难题,一个个都是蔡爷爷向更高处攀登的标杆。
在蔡爷爷身上,有一种鲜明的“惜物”精神。他认为,现在自然环境变了,采药的方式也应该转变,以往地多人少,漫山遍野都是药,自然用最好用的部分。可是现在,许多野生药材的产量越来越低,采摘的时候,就少挖根,多采枝叶,其实许多成分是一样的,不过需要枝叶用量多一些,如果留下根,来年还能再长。“希望大家采药的时候也尽量保存物种,人要是没有危机意识,等危机来了,就无力解决了。”
70岁的蔡爷爷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每天他四点钟就起床了,打一套太极拳还要下河游两圈。他一边轻轻抚摸着簸箕里的草药一边认真地看着我说:“生命不息,就该折腾不止。我想自己起码还有20年的时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传承中医,是我一生的任务。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后记
《易经》坤卦《彖》曰,至哉乾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意思是天道靡常,岁月更迭,时代变迁,虽要继承传统,却不能食古不化。顺天,就是力行,也是创新。
采访结束几天了,文章也写完了,我的思绪依然继续回荡着蔡爷爷的传奇色彩浓厚的本草江湖故事,他们亲密无间的师徒场景,他自己矢志中医传承的坚定眼神,他说话间略微扬起的花白山羊胡子。
蔡爷爷保重,我一定会再来的。
*本文由正安聚友会南昌分会人文记录志愿者采写,发表时略有修改。
人物
记录那些守护,坚持,和传承
下期将会由蔡爷爷介绍本草相关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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