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复彩 || 小学教师徐文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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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教师徐文卫

我是先认识他妻子小陈的。其实是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场合认识他们夫妇俩的。

那天下午是在深圳大学教授郭熙志的一个纪录片小型展映场,大通小学的一间教室里,二十来人,全是大通老乡。应该说,这是一部个人情感很炽烈的散文诗式的纪录片,有点长。而我更喜欢他另外三部关于大通人的纪录片《渡口编年之贺家,陶家,周家》。郭熙志用二十年时间跟踪拍摄了三户家庭,三户家庭二十年的命运史,也是一段转型时期中国社会的编年史。

纪录片结束后,熙志夫妇邀我们去一家饭店晚餐。徐文卫的妻子小陈端着酒杯笑吟吟地走到我跟前给我敬酒。她的笑很特别,她这一笑,让我立即就记住她了。人就是这样,有的人看一百次也记不住,有的人一眼就让人记住了,小陈是这一种人。

我发现她有点像我的某一个妹妹,于是就说了我最小的妹妹黄学敏的名字,她说见面了也许认得。但她说很早就认识我。这是有可能的,小陈的家就在我家上隔壁,老桥口以下。但我很早就离开大通了,我离开时,小陈可能还是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如此说来,她说她早就认识我就有些不太成立。但人与人的相识,有时候是没有道理的,林黛玉第一次到大观园来,呆子宝玉就说,这个妹妹我见过。哪里见过呢?当然是不可能的。这种感觉我其实也是有的。近些年来,每次回大通,走在那条石板路上,感觉每一个大通人都是我小时候的同学,都是我的隔壁邻居。又怎么可能呢,年龄差摆在那里。小陈见我,或是我见小陈,就是这么一种情况吧。

小陈的丈夫徐文卫是那天下午郭氏纪录片展映场的场主,整个活动都是他在张罗,布展,接待,端茶递水。一张很农民化的脸,黑黑的。我以为他是这所小学的门卫,后来又以为他是这所小学的校长,结果都不是。直到我快离开时,才知道他是这所小学一名高级老师,据说他的教学随笔在网上很火,在整个铜陵教育界有相当的影响。

我走时,小陈送我到楼下,我信口便说,再来时去你家吃饭。小陈高兴的样子有些像初一女生,她说,那好,说定了啊。这一刻,我似乎真的想起隔壁那个梳着麻花辫的小姑娘。

然后我就再来了,是在大约一个半月后。那天晚上吴利民请我们吃饭,徐文卫夫妇都在。这样,第二天就真的到小陈家吃饭了。去的时间有点早,小陈正在厨房里备菜,屋子里有一股呛辣气味。

徐文卫给我们泡了茶,我们聊着,我却被墙上挂着的几幅油画吸引了。我问,你画的?回答说是的,画着玩的。

我站起身来,凑近去看那些油画,我说我的天,画着玩的都画得这么好了。森林、小道、天空、草地,还有我熟悉的河流,停泊在岸边的船只以及和悦洲民国时街道的黄昏。

(左右滑动查看徐文卫油画)

(作者供图)

我把这些画拍下来,传给我的同事、散文作家甲乙,他过去是画油画的。甲乙回信说:“一开始以为是摄影。”我理解甲乙的这句话既有褒奖,也有批评,就看你怎么理解了。他说“一开始以为是摄影”,说明这些油画画得太真实了,太写真了,这是夸徐文卫的油画功夫。就像我曾建议我的一位写书法的同学:你应该好好临帖。我所知道的是,很多成熟的书法家,直到晚年都在认真临帖,临各种帖:孙过庭《书谱》、王羲之《十七帖》、颜真卿的《祭侄书》,还有《石门颂》、《好大王帖》等。书法如此,油画想也如此吧。

当然,无论绘画还是书法,最后看的还是作者个人的风格,套用白石老人的话,真正的艺术在似与不似之间——这是我理解甲乙那句话中批评的意思。

我想告诉甲乙,这是一个小学语文教师,更重要的是他很年轻,只要他愿意,他有大把的时间粘在他的画布上。徐文卫只要不断地画下去,他的艺术未来真的未可限量。

左右滑动查看徐文卫油画

(作者供图)

徐文卫1989年考进铜陵师范,毕业后分在大通对江和悦小学。和悦洲是我的出生地,我的蒙学就是在徐文卫曾执教的那座西班牙人的老教堂里。

徐文卫说他在和悦小学一呆就是二十年,直到2008年才调到大通小学。他很骄傲地告诉我,那次参加郭熙志纪录片展映的小说家朱斌峰、画家沈帮彪,都是他的同班同学。朱斌峰的小说目前正频繁地占据着国内各大文学刊物,沈邦彪以自己前卫的绘画技巧为国内很多刊物做插图。

小陈的菜还没有摆弄齐,徐文卫把我带到他楼房的顶层,逼仄的空间里被各种根雕塞得满满当当,走路须得小心。他把这些根雕一件件向我介绍,并且说,你要是喜欢,就随便带一个走。我没有收藏的习惯,便婉谢了。徐文卫根雕最大的特点是很少下刀,这是我认同的,这样的好处是较多地保存了这些来自山野的天然之物的原始气息。

站在楼层顶处的阳台上,远处,是那片我熟悉的湖,我就是在那片湖里泡大的。湖的南岸,是我家老房子的废墟。隔着一条江水,和悦洲真的就像是一片碧绿的荷叶漂浮在那片远古的江面上。

徐文卫感叹说,在大通住家过日子真的是再好不过了。他说这几年一批批人离开大通,在市里买了房子,可他们却从未想过要离开大通。他指着那条江水说,有时下班后,他就和小陈一同去江边散步,顺便就把那些从上游冲刷上岸的树根捡回来,稍加处理,就成了根雕,很快就塞满了楼道。有人喜欢,就随手拿去,然后再去捡,再次把那个楼道塞满。

阳台上摆着一些盆桩:榆桩、雀梅、映山红、金钱松,还有小叶紫檀、六月雪以及我叫不出名字的,总共二十来盆,翠绿的一片。他说去年底他们在新区买了一处较大的房子,仍然是顶层,看上的就是那处房子顶层有一个很大的平台可以养更多的盆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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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供图)

晚餐的菜谈不上奢华,但却每一样都合我的口味,家常的味道。有酒。为了小陈做的这些很家常的菜,我也得好好喝几杯。小陈也喝了,主要是敬我们。

喝了酒的小陈脸红红的,让我想起我在法国罗丹艺术馆里见过的一尊雕塑《岩石上的夏娃》。这件雕塑作品取材于《圣经》,雕塑中的夏娃有着天使般的微笑。我想,小陈依偎在她丈夫身边的样子如果被徐文卫作为题材画下来,不知会是怎样的效果。

徐文卫老家是在县城对江的老洲。我读中学时曾去那里支援三农,摘棉花,或是和同学们一道,用畚箕把一些乱七八糟的玩艺当作积肥送到那里的某一个生产队,顺便在农民家混一餐饭吃。

徐文卫与小陈的结合,是徐文卫的同事,也是小陈的堂哥做的媒。徐文卫说,他与小陈结婚时就像摇滚歌手崔健唱的《一无所有》,但小陈还是坚定地嫁给了一无所有的徐文卫。

新婚当天,徐文卫雇了一条机动船,就这样把小陈从大通上街头接到和悦小学的一间临时被当作新房的教室里。

徐文卫与小陈的这段故事,我曾听郭熙志说过。熙志说,他当时听了这段故事,就立即有要拍一段影片的冲动。我想象着郭熙志影片的那段画面,远远的,机动船剪开冬天清凛凛的江水,船上的马达突突突地吼叫着,小陈大红的毛衣映在碧绿的江水里。还有蓬松的棉被、花枕头以及陪嫁的衣箱等,清字巷渡口的鞭炮连番地炸响着……

徐文卫在摆弄着他的画,他把那些画一幅幅挂在那里让我欣赏,并且解释说哪一幅是临摹,哪一幅是他的创作。

他说他是在铜陵师范读书时,偶然看到俄国十九世纪画家希斯金的油画:森林、森林中的小道、河流,河岸边的小船。他说希斯金那种诗意的气质深深地打动了他,看着希斯金的油画,当时就想一头扎进那些画里,头枕着一截被风刮倒在地,散发着松油气息的树段,就这样一直地看着头顶上的天空,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做。

我问他,这些年有人买你的油画吗?徐文卫看了看小陈说,前些年儿子小,小陈东奔西跑地做生意很辛苦,就希望有人来买他的油画或根雕,也确实卖过一些,价钱都很低。

小陈接着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儿子铜陵一中毕业后考入重庆医科大学,五年后又考上复旦医科大学研究生,不久前又转博了,经济压力小了,就不想让他再卖画了。小陈说着这些时,眼睛一直盯着她的丈夫,好像在说,看啊,我的这个男人,他是多么好!我的这个男人啊,你就好好画吧,随心所欲地画,我再也不让你卖画了。日子,能过就好。

因喝了酒,睡不着,那天晚上便一遍遍地在那条灯火微阑的街道上走着。离开大通五十多年了,最近几年,我利用各种机会频繁地回到大通,回到我出生的地方。五十多年过去,这条街道发生了太多的变化,人也换得一茬又一茬,但它依然是我熟悉的街道:安静,闲适。很多时候,我都想在老街置一处房子,稍加改造,然后就一头住下来,住到我的地老天荒。往往这时候,就很羡慕徐文卫和小陈,羡慕吴利民和他开着一个小手件店铺的妻子伊梅锦。

这些新一代大通人,他们住在这里,住在这条安静的街道上,未必需要太多的理想,也未必要去做一番很大的事业,就像徐文卫,油画和根雕不过是他平常日子的某一项,有没有人买,卖出多大的价格,都是无所谓的。他和妻子小陈就这样安静地过着属于他们的日子,慢慢地品味着这条老街旧有的气息和不时从江面上掠过来的新鲜的风,这就够让人羡慕的了。

(网络供图)

作者简介

黄复彩,生于1949年10月。现居安徽省安庆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安庆晚报副刊部主任,现为九华山佛学院教授,《安徽佛教》《甘露》杂志执行主编,著名佛教文化学者。

出版长篇小说《红兜肚》《梁武帝》《墙》,散文集《一花一世界》《乌篷船》《和悦洲,小上海》《云在青天》《让自己的心明亮起来》等各类著作二十余种。

其长篇小说《红兜肚》获安徽省2007——2009年度政府文学奖一等奖,亦为该年度中国作协长篇小说精品扶持工程,2018年出版长篇小说《墙》为安徽省作协第三届长篇小说精品扶持工程,获该年度安徽省政府文学奖二等奖。中短篇小说见于《清明》《红豆》《阳光》《江南》《鸭绿江》《青年作家》等刊,散文作品散见于《散文》月刊、《安徽文学》《雨花》《滇池》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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