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犹在,「红楼」何处寻?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来了大观园,如果不去潇湘馆,林黛玉会生气的,她那样敏感小气的人。」

「那就走吧。」

「看,那一畦一畦的绿竹,一定是这里了。啊,怎么窗户也设计成这幅德行(放眼望去,全是“绿竹”,叫人看着瘆得慌),这林黛玉怎么瞧得上?」

「别说是林黛玉了,你我都瞧不上,又何况是那样清高自许,目下无尘的她?」

一路上,这样无伤大雅的玩笑话说了一句又一句,也托赖这样的幽默,彼此能够懂得,不然对牛弹琴,也是枉然。

「不记得贾宝玉是不是就在这里挨打,你看那笔墨纸砚,一丝不苟,如果他当真学富五车,走上仕途,不知怎样结果?

“宝玉初试云雨情”,一定就是这里了。可惜不见当时宝玉懵懂,袭人痴心。

就是那画里的明艳女郎,也似是而非,倒像是那含辛茹苦补雀金裘的晴雯。

果真是她,我倒要心头一喜,时乖命蹇,命途飘零的她,在死后能得如此殊遇,若在泉下有知也会心满意足的吧。」

「要说栊翠庵里,怎么可以种桃?妙玉那样的心性,配得上她的应该是梅。」

「槛外人啊,种绿梅最好了,《如懿传》里的,孤芳自赏,自有一股清高之气,不,应该是白梅,不与世俗同流合污。

但是,她的下场,真正让人唏嘘。

整部《红楼梦》,悲剧太多,但妙玉,是尤其让人心疼的一位。」

「这蘅芜苑到底是蘅芜苑,真正气派,单单为美而设的空间已经不容小觑,足见当日薛宝钗在大观园的风头。」

「蘅芜苑再气派,终究离怡红院近的是潇湘馆。」

「近又如何呢?要说怎么近也没有贾宝玉的心近来得板上钉钉。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到头来还不是一个咯血焚稿断痴情,一个剃发归隐入山林。

薛宝钗也未尝不苦,纵使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我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了,《红楼梦》不过是艺术作品,任曹雪芹多少呕心沥血,也不过是流水落花春去也的一场梦,任它如何力能扛鼎,名垂青史,也终究只是「真事隐去,假语村言」。

而这城中玲珑壮观一座大观园,也不过是为了当年《红楼梦》搬上荧幕而纤云弄巧设的景——为「元妃省亲」一场戏做足气派。

说起来,那也是一个惆怅哀伤人物,曾经享尽荣华富贵,承欢侍宴于天子,锦衣玉食于娘家,到头来悲苦无人知地魂归离恨天。

然而,书里又有多少人不是「冷冷清清」 呢?

人生若是一场大梦,这场梦也为免太过零星而怅恍。

*

来之前的公交车上,靠着车窗,被午后暖阳醺得昏昏欲睡的Y忽然说,下一站就到了。

我便情不自禁吟出一句「繁华万千都做了土」,只留下这雕梁画栋,寂寥无人的空壳。

话出口际我才开始恍惚,倒像是谁窜入我的脑海,使我情不自禁。

是「凄凄惨惨戚戚」的谁呢?

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里的谁呢?

是荣华富贵时莺歌呖呖,颓靡时哭哭啼啼的谁呢?

难得这样的好天气,难得这样的好同伴(近三年未见的故人,曾经在大学毕业时候,看见他为着离别红了的眼眶),本来心情应该大好,但一想到《红楼梦》那「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故事,脚步便舒畅不起来。

「《红楼梦》这书,更年轻,更不经世事时读它都有点不忍,如今经历一些世事了,读它更不忍。」

「一想到《红楼梦》,我脑海中浮荡的,就是第二次中秋团聚那节。

贾母难得兴致好,看着曲终人散,心里有些惆怅,便一心挽留。

但到底还是有人提前散了,那时节,探春和妙玉偶遇,正在潇湘馆外,只听见林黛玉正弹琴,琴声凄楚不禁,妙玉从琴音里便知黛玉前途危殆。

过后两人对诗,便有了那一语成谶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那真正是贾府由盛转衰的浓墨重彩的一个转折点。」

我们心照不宣地叹息起来。

然而既来之,则安之。

我们还是一心一意地走在赤裸裸的阳光下,欣赏着那曾经见证过红颜苍翠的一砖一瓦、一花一木,只是如今灼灼其华的粉桃与白玉兰,都不再是往昔的灿烂风华罢?

即便风光秀丽一如往昔,欣赏它们的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

草木幸而无情,草木如有心,真不知该厌世至何地。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曾经的大观园,无论是真抑或假,又岂是寻常凡夫俗子就能够登临的,然而今日四十一张成人票在手,已经能够在园里面谈笑风生,摆尽各种姿态拍照,托前人的福挥洒几多风流。

无管知否《红楼梦》里各色费尽思量的隐喻,无管有否读过这本令人叹为观止的「奇书」,或者知否曹雪芹其人是堂堂须眉而非如其名给人的刻板印象是脂粉裙钗。

令人欣慰的是,大抵对园里一系列风物名讳有所觉察的读者,至少是那一版堪称「绝唱」的电视剧版《红楼梦》的拥趸占大多数,所以身边来来往往游客,多在三言两语谈着那说不尽的伤情旧事。

这也是一种聊胜于无的慰安。

多少故事曾在这里上演,然而一切终究不过是一场「空谈」,不过只是一场「梦」。

都不知该怪谁残忍,最后只能定罪于时光。

无关戏里戏外,时间永远是最大的敌人,如果没有物是人非,那欢宴又如何会散场?

贾宝玉将始终为林妹妹一瞥惊艳,妙玉始终喝着她的清茶等着她的知心人前来对弈消夜,惜春那一幅定格住美不胜收瞬间的画也始终动人且鲜活……

*

想起不久前在王府井书店,参加过一次87《红楼梦》创作人员的分享会——

邀请了一些与这部电视剧息息相关的演员及幕后工作人员来重温与之相关的一些回忆。

开场时,会场回荡起音乐,不是更经典的《枉凝眉》或《葬花吟》,而是《晴雯曲》,也是唏嘘。

晴雯是我很爱的一个角色,虽然命运过分悲苦,但心气高,或许她的命运也因为这份清高而更悲苦。

但她难得的是始终如一,何况是那样一个时代,简直令人心生敬佩。

紧接着一曲《秋窗风雨夕》,泪意就上来了。

一想到林黛玉,爱之深责之切,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争也无法争,便很难不伤感起来。

然而哪一个女子又真的比另一个女子命运更顺风顺水,善始善终呢?

不然也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不起来啊。

这便是《红楼梦》那永恒的魅力之所在——

那样的万紫千红,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荡气回肠与难以忘怀,但究其根本,却万变不离其宗地「繁华事散逐香尘」,传达出那难以一言以蔽的世道艰难和人世沧桑,还有酷肖哲学本源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背后是曹雪芹多少的匠心独运与苦心孤诣。

因为有过这样一本书,无论何时想起来都只觉得庆幸有加,然而因为有过这样一本书,后来的作品再精彩淋漓,也总觉得稍逊风骚。

事实上,《红楼梦》小说读过几遍,电视剧没看完过,零星看过几集,但知道我妈是爱的,而且她越到后来越爱。

很多年前一说起《红楼梦》,妈随口就是「乱七八糟」、「黑暗」、「荒唐」,这几年聊起来,她话说得少了,倒是目光总湿润起来。

尤其对于贾府的荣衰,贾宝玉的结局很是动容。

有时候也和她静坐聊聊,那是难得的两个人感伤到一起的时候。

如今,扮演怡红公子的贾宝玉不在,扮演潇湘妃子的陈晓旭更是红颜早逝,席间最耳熟能详的,也不过是「袭人」的名字。

几十年时光匆匆飞逝,那些唇红齿白的少年,笑语嫣然的女郎,都已经生出华发。

说起那时候的旧事,制片人一语道破——

《红楼梦》耗资690万,然而演员奖金每集20——70元,宝黛钗凤70元,一句台词没有的演员便没有钱。

比起现在一些流量明星动辄千万的片酬,是不是太过不可思议?

然而又有多少作品经得起推敲怀念如《红楼梦》?

想起太多剧集,如今都已是人人「讨伐」,更不必提以后。

*

芳华不再,曾经如花似玉的袭人们,如今也不过平平常常的妇人,倒想起贾宝玉那句话,女儿结了婚,珍珠就变成了鱼目

换种路径,这样说,从文学作品里出来,从荧屏上出来,就是珍珠变作了鱼目,因为隔绝了怀旧和荧幕赐予的异彩纷呈。

然而这里头,也不是没有岁月摧枯拉朽,破败红颜的法力。

思及此,人人都难免生出几分苍茫与哀伤。

面对时光的黯然销魂掌,我们都不得不俯首称臣。

这是最大的不公,却可能也是世间唯一的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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