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心里,始终存着一处料峭微寒的冬天
不知不觉,时节已经是春天。
没有千树万树梨花,也没有拂堤杨柳成烟。
但和煦的阳光和不再凛冽的风,都已经有了春的意思。
房间里,枯萎的玫瑰、蔷薇,和雏菊,保持着风干的姿势,有许多个日子。
那副模样就像,如果我不去触碰,它会坚守到天荒地老。
或许正因为这种凝固的相守,所以我才不忍心舍弃。
又或许是因为,心里有一股敝帚自珍的温柔,想要和这个崇拜鲜妍的时代,进行微妙地抗衡——
沧桑、疼痛、瑕疵、遗憾、结尾,也可以美成一种风景,也值得珍惜。
02|
每当说起名著潋滟动人的开头,我总会想起《情人》——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一个男人主动向我走来,介绍自己,那是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时你很年轻,大家都说你美丽极了,现在我特意来告诉你,在我看来,现在的你比年轻时更美,你现在这张备受摧残的面孔比年轻时娇嫩的面孔更让我热爱。”
世人都说这部小说取材真实,有本可依,所以杜拉斯写完《情人》再写《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只为慰藉心里那一腔执念。
但谁又真的知道时隔经年,这个瘦弱黧黑、彷徨颓靡,却又热情深沉的中国男人,和昔日那个戴男帽穿凉鞋站在船上的法国女孩儿重逢了呢?
即便重逢,这个过尽千帆、年轻意气不再的中国男人,又真的说出了这一番柔情似水、金石可镂的肺腑之言吗?
到最后,这个问题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无论真假有无,我们都渴望这世间拥有这样一种情深意重,又岂止是杜拉斯而已?
中途断折没有关系,像《圆舞》里周承钰对傅于琛的心声——
人生这场圆舞,“无论转到哪一方,只要跳下去,你终归会遇见我”。
一厢情愿没有关系,像威廉·巴特勒·叶芝对毛特·冈妮,即使她对他新淡如水,他依然愿意为她一心一意,呕心沥血,写出《当你老了》这样动人魂魄、催人心肝的情诗。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这几句诗,一吻封笺般地回答了《了不起的盖茨比》主题曲所吟唱的,属于Daisy的幽怨心声。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a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我爱这首歌爱到骨子里,爱它的无边落木萧萧下,爱它的斜晖脉脉水悠悠;
爱它的情如烈火,爱它的心如死灰;
爱它口口声声地唱I know you will, I know you will,爱它迂迂回回地又问之于口。
我们太知道朝朝暮暮、长长久久的不可依恃,能够拥有“霍乱时期的爱情”的男女,凤毛麟角,大多数人只好成了“霸王别姬”,渴望的是一回事,得到的又是另一回事,而且哪怕是这种身首异处的得到,还要再打个折扣,所以才会如此不由自主、零落成泥地渴望自己能够拥有。
哪怕这种眷顾与殊荣不能与己有关,看着自己笔下的人能够得到也是一种望梅止渴。
最终我们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是,随着年岁渐长,我们不再阅读童话,然而在深深深处,我们始终怀有某种童话的夙愿。
对爱情的渴望,就是中流砥柱。
我们还知道,人类的爱情错综复杂,牵牵扯扯着太多的利益因果。
因为美貌被爱、因为青春被爱、因为贤德被爱、因为才华被爱、因为金钱被爱......
没有谁比谁更高级,但却是一般的有限和各有各的窠臼。
美貌会凋零,青春会远去,贤德会变色,才华会消逝,金钱会落空。
当这一切烟消云散,爱情也就无所依附。
然而,中国情人还能从人群中一眼将法国女郎指认,说出那样火树银花的情话;
然而,毛特·冈妮还依然是叶芝心头明晃晃的白月光,像碧雅翠丝之于但丁,湿润了一个又一个时代读者的眼眶。
只有人间Daisy们,一次次在午夜梦回,患得患失地对着一个男人念叨着内心的渴望,去拿自己的昼夜咀嚼回味一句中国古诗的哀凉——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03|
最近在读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
这个十五岁时不幸骑马跌碎脊椎导致下肢瘫痪达24年的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女诗人,不厌其烦、如痴如狂地在她的诗歌里吟唱着爱情。
她不忌讳赤诚袒露自己的心声,那些滚烫灼热的诗句,常常令我觉着恻隐。
要得是怎样的一个男人,才足以承当这样如海的深情?
又得是怎样的一个男人,才敢于与这样的一片冰心两相望?
I love thee with the breath. Smiles, tears, of all my life!
Between the good and bad, that love, as strong as Death, retrieves as well.
上一次在文学作品里读到将爱情与死亡对等的极致比喻,还是在《圣经·雅歌》里面——
Set me as a seal on your heart
As a seal on your arm
For stern as death is love.
然而,在这些激情满怀、爱欲缠绵的诗句当中,尤其叫我婉转低徊的是那句——
Can I pour thy wine
While my hands tremble?
当我双手颤抖,你可还愿意我为你倒一杯酒?
这种惶恐与哀怨,只有爱过的人,才会懂得。
当你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当你明艳动人、眼神清亮,不愁没有人愿意做你的知己、你的爱人。
哪怕你是乞力马扎罗山巅的雪,也自会有人愿意殚精竭虑一窥你的芳容。
然而当你老之将至、满身疲惫,当你腰肢松软、双手抖颤,那个曾经对你袒露衷心的人,是否还会依然愿意陪在你的身旁,和你看炉火跳跃、雪花轻舞,等黎明破晓、春回大地?
我们都渴望将这个问题抛给某个人,我们也都是一样的没有底气。
我们都知道婚姻里有一千一百种残酷与虚伪,但是在西式婚礼宣誓仪式上,我们依然愿意为那些晶莹圆润的语句泪眼朦胧——
From this day forward;for better, for worse,for richer, for poorer,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to love and to cherish,till death us do part;according to God's holy law.
爱与被爱,真挚与长久,无分国界,无分性别,始终是人内心的夙愿。
如此飞蛾扑火,如此颠扑不破。
面对它们,我们始终无法释怀,始终无法超脱。
如此欲言又止,如此彷徨失措。
04|
春夏秋冬又一春。
无论怎样的冬天,都会成为过去。
后来,我们终会重逢,在一个温暖明媚的春日。
后来,我还会买各种各样的花,点缀我的房间——桔梗、茉莉,或者芍药。
但我食古不化地明白,在我的心里,始终存着一处料峭微寒的冬天。
在一个个灯火辉煌又阑珊的夜,在一个个浮躁又清灵的人面前。
在我的房间里,始终为那被光阴侵蚀灵魂的花留着一个角落。
哪怕它已不再芬芳,哪怕它已形容憔悴。
如果某天你来的时候,希望你也能由衷地道一声:它也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