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闲记
不能变成礼物的过去,不值得回忆。
——克尔恺郭尔
(一)
我妹实在比我聪明很多,现在承认这一点,对我来说,已经毫不费劲了。
在我们家族里,她创造了很多个不可能。在她目前的人生里,她衔接自如地转换过多个职位,多种角色。国企、装修公司、地产公司、律师事务所,甚至还在培训机构里干过。这些行业在我看来,实在毫不相关,难以跨越。她曾经优游其中,游刃有余。
她拿过我到目前都不曾拥有过的高薪,她给我们家安上了第一部电话,她买了家族里第一辆小轿车,她第一个在重庆买房子,她用过无数个高端手机,她是美食的制造者,她旅行过天涯海角,她有五湖四海的朋友......总之,她是乖巧、聪明、强大的代名词。
现在,她则是园艺大师。她将重庆家的露台、楼顶,变成了花园。她把生命扎进深深浅浅的土里,长出郁郁的绿云,结出硕大的花朵。
春节回家,她从城里带回大大小小的盆花。她宣称,要让月季、蔷薇在四月里访问母亲冷冽的小院,吐出热情的花语,簇拥出一个不一样的春天围墙。她开始不停地忙活,摆弄,在围墙边,在废弃车轮胎里,装土,培植。
但土,从何而来呢?
她瞄上了旁边油菜地的土,距离围墙很近,挖移一点过来,不费吹灰之力。
挖好后,她安排我用撮箕抬一下,我现在总是很乐意听她使唤。自从几年前她病愈后,我心里挥之不去的侥幸,又捡回了妹妹!又把妹妹给捡回来了!我很果断地丢掉了喊她刘三三,三小姐的轻浮,小心翼翼地重拾回“妹妹”这一称谓。
乡野的阳光,趁着热乎乎的年景,也赶趟下来溜达。阳光里久未舒展的四肢,对从事栽种春天的浪漫劳动,也莫名悸动着兴奋与幸福。围墙已然爬满了关于春天的童话,我们干得很带劲。
我有时会停下来,给我妹拍种植的照片,必须凝固、强化这种欢乐。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我父亲过来了,他一来,围墙边,石头坝子上就炸开了一堆坑坑洼洼大小不一的洞。我父亲丢下了炸弹,他伛偻的身子像盘虬卧龙的老藤条,开始抽打我们,他嘴里引线出惊雷。
“你们怎么去挖别人家的土?她家的土是能挖的么?”
“怎么就不能挖一点了?也没有要她多少?这土值钱么!农村不都这样?你掐我的豌豆尖,我扯你一把红苕藤,挖她一点土,咋了?”父亲丢炸弹,我端机关枪,一嗖嗖语词的子弹扫射出去,气势凌厉。现在,我很藐视我战略上的敌人,七十三岁的老父亲。
我父亲很生气我们的胡来,好像我们是回乡来兴风作浪的土豪劣绅。他背着双手,甩下他的哀鸣。
“你们这样干,我是要向XXX磕头的!磕头的!”他强调后果的不可逆性。这是我父亲一惯的表达,是他以退为进的伎俩。
但我不管,我铁了心要维护我妹,跳起脚脚,冲我父亲的背影大吼:“挖她的土,是看得起她!老子就看上了她家的土!不是别人家的,她应该高兴!”
我耍起流氓来,跟我哥一样,没人拦得住。我父亲气冲冲地转回他的柴堆堆。
一边凉快去吧!我想——
“算了算了,挖我们自家的。”我妹妹劝说道,“我去给XXX解释解释,上回她去重庆看眼睛,我不是还办了她的招待么?”我妹是出了名的长袖善舞,人人都得看她的面,托她的情。
依我想法,我妹就是要摘月亮,我也必须给她搬梯子去,别人管得着么?我心里极不安逸父亲的搅合,坚持继续干,我妹妹看中的,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给弄来。
我哥闻讯走出来,老大的手一指:“土,那不是么?”
“上面种有菜。”我说。围墙边的土堆,是我哥钓鱼窝子用的,养他的虫线,也就是蚯蚓。不知怎地,母亲在上面种上了青菜,油亮油亮的,看着喜人。
“野菜,不要!”我哥视那一堆青菜作无物。
最终,种花的土培上了,是绕道在自家后院里挖上的。我们到底还是怕父亲给别人赔罪磕头!磕头的罪,实在不轻啊!
(二)
我父亲,从前最喜欢用扫把藤条侍候我们。
他对我妹下过两次狠手。
一次据说是,直接将我妹从堂屋里丢到院坝外,我妹就轻飘飘地飞啊飞,给他挥出去了。这事是我阿婆给我说的,我那时念初中,还没回家。“太黑心肠了呀,还好哟,菩萨保佑,你妹安然无恙。”我也很侥幸,我妹能在父亲手下活过来,不容易。她小时候是玻璃一样的人,必须时时捧在手心里。
一次,是我救下我妹的。据说这一回,把我父亲也感动了,从此收手,再也不打我和我妹了。但打我哥,还是照旧的。
我到现在都想不起事情的缘由,我的记忆停在我妹眼看着就要挨打了,我一把抓起我妹,背在背上就鼠窜。我妹小时候身子弱,小巧玲珑,惹人怜爱。她读小学前,脚不沾地的,都在人背上背着。
我腿脚飞快,背起我妹,逃出院子,我父亲还没有反应过来。负重的出奔,还是慢下半拍。我父亲在隔壁转角的粪坑旁追上了我,一根藤条抽过来,我死命地背着妹妹逃,跑到大黄桷树下放我妹下来。这逃下来,包抄着大院子跑了一圈。我父亲没有再追过来,他已经打到我和妹妹了,藤条抽在妹妹厚厚的棉衣上,也算出气了!没伤着,我得意万分!
我放下妹妹。手背上,满是父亲挥过来的藤条血痕,那时真没感觉出疼,心里全是一片庆幸:我总算背着我妹潜逃成功。
后来父亲说,他看着小小的我,背着妹妹跑,手背被藤条抽出了血印子,他莫名一下子,心就软了,没有再追赶。妹妹的错,最后不了了之。我帮忙逃走,也没有挨打。这姐妹情深,我父亲还是顾念的。
我和我妹从小结下的战斗友谊很深,我们彼此拯救和掩护,我自诩是我妹的守护神。虽然我也很嫉妒她小时候读的幼儿园比我的好。
她上的是区幼儿园,我上的是村幼儿园。她上幼儿园,母亲背着去。我上幼儿园,自己还揣个小板凳去。但我还是心里情愿的,谁让她是我妹呢,何况她又是那样美丽而多病的妹妹!
我妹小时候是个病秧子。读书,妹妹比我矮两级。她长得可人,能歌善舞。谁要是她的竞争对手,我就不遗余力地帮着打击。比方说人家长得丑,不如我妹乖呀;又比如说人家是个憨憨,不如我妹聪明。实在有比我妹长得漂亮的,我就给她取个绰号;实在也有比我妹成绩好的,我就翻白眼,说她偷看抄袭,让她一边哭去。
我妹说:“姐,你挖的择儿根分一点给我,我的少。”
我说:“好的。等回家去,我就说你最先看到的,你挖得多。”
我妹说:“姐,你帮我捡点柴火,我捡得少。”
我说:“这一片竹窝地,都是我妹的,谁也不能去捡。我先看到的!”我帮我妹霸占山林。
有妹妹的我,是真正的土豪劣绅。山野里称霸争雄,我给我妹树旗杆子,旗杆子上哗啦啦地飘扬着我妹的大名。我妹是《林海雪原》里的“邵剑波”,那“邵剑波”,我父亲的最爱。我妹生下来,他一激动,就把这“剑波”一名赐予了我妹,我妹叫刘剑波。上户口本的自然没我父亲的识见,直接把我们家的“剑”字继续给削成了建设的“建”。建波,凌厉的气势还保持着!
过年回家,我和妹妹照例要去乡野里散步。提起我妹小时的玩伴,钟家院子的伟驼子,病死好几年了。我小时的玩伴,下一村子的辉辉弟弟,异乡死于非命也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暮蔼的乡村渐渐沉默下来,我和妹妹站在高高的山岗上,风吹过来,不胜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