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向阳 | 洗 澡

洗  澡

文|熊向阳

小时候我不爱洗澡,常在洗与不洗中纠结万分。母亲弄一个大大的木盆子,里面倒上热水凉水,烟雾缭绕,她手往水里一探对我说:“好了,不烫了,来洗吧!”

我推三阻四,东扯葫芦西扯瓢,半是哀求,半是不情愿的后退:“我不想洗,我就是不想洗嘛。”母亲眼一瞄,我又害怕了,我仍想着法子狡辩:“明天,我明天再洗好不好?”她一眼看穿我的小心思:“水都兑好了,放到明天吗?今天要洗,明天也要洗!”

我实在没辙了,使出杀手锏,“哇”的一声哭了,很委屈的样子。母亲看着我好一阵儿,不说话,走到门后头去。我心里一阵揪紧,完了,完了,屁股要开花了,我可不想尝棍子的滋味。赶紧乖乖的脱了衣服,磨磨蹭蹭地脱了鞋子,站在盆子里。水还有点烫,有种触电的感觉,又像是成百上千的蚂蚁,从脚趾头一直往头上窜,我攥紧小手,颤抖的在那哆嗦,母亲不理我,舀起一瓢水从头顶浇了下来。

头发还没有完全湿透,又来一瓢,感觉像那北大沟里的小溪流,从头顶经过我的眼睛,流过我的鼻子,冲过我的嘴巴,从下巴一泻而下,经过一片没有山峰起落的地带,到达下体,分成支流,在支流分开点形成一幕瀑布流下。在到达小腿水面时溅起浪花,阵阵水雾迷离升腾,直直窜了上来,如梦似幻。犹如滔滔江水,进入了仙境一般。我在这样奔涌和被享受中冲洗,洗去我要好的泥巴,它是我童年最好的小伙伴。

家乡的坑塘很多,占了村子一大半儿。它们像是村庄的眼睛一样明亮,散发着神秘。池塘是乡村的气温调节器,是一个个测温仪。草满池塘水满陂,牧童短笛横牛背,夕阳下,我骑在牛背上,父亲赶着羊,缓缓的进入村子,二大爷,花婶儿,大娘,小李子哥都从田里劳作回来。扛着锄头,挑着扁担,㧟着筐子,提着牛笼子,赶着牛车,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家了。

王庄的夜,兴奋而又漫长,我早早跳进大木盆子,左右搓搓,上下探探。抄起葫芦瓢从头顶一浇而下,在欢乐的叫声中,肆意拍打。吓得那些在梁上窸窸窣窣的小老鼠,慌忙地逃窜。小花猫一脸惊恐地看着我,也不明白这小家伙洗的这么欢。不一会儿,母亲拿了一条单子来:“好了,好了,差不多了,不要冻着了,生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还是想再洗一会儿的,依依不舍得走了出来,眼晴望着那冒着稀少热气的大木盆子,“小时候打你都不洗,现在洗起来没个完。”母亲一边给我擦身子,一边嘟囔着。

夏季村庄是浪漫多情的,是激情四射的,如肖邦的弹奏曲,如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村庄又是活泼的,充满灵性的。我不喜欢割麦子,麦芒扎的我难受,太阳的味道让我眩晕。望着一望无际的金黄,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我盼望着风来,我盼望着云走,我盼望着赶快天黑。天一黑,大大小小的坑塘里都是人,一圈一圈的浪,一片一片的白。有大白,有小白,有平原的白,还有山峰的白。有莫扎特的罗曼蒂克,有绿野仙踪的美妙,音符在跳跃,一起一浮,树影婆娑在荡秋千,月亮弯腰在痴痴地笑。

大部分时间男人一个坑,女人一个坑。有时候实在分不清楚了,坑塘一分为二,这边是男人,那边是女人。小孩子随意穿梭,一会儿游到这边,一会儿就到那边,到那里都行。那些结实的,圆圆的,丰满的,干瘪的,美妙的风景都被我们看遍。白天大槐树下,人们拍瞎话儿的时候,都会谈些池塘里的风流韵事,都是胡编乱造的段子,互相调侃,增加欢笑,甩掉疲劳而已。那时候洗去的何止是灰尘,是心灵的烦恼,是身体的疲惫,为的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小孩子不仅晚上洗,白天也偷着洗,坑塘边,一个一个脱得赤条精光,扑扑腾腾,咘咘咚咚,跳进去,这就不是洗澡了,纯粹就是好玩。我喜欢在坑塘里瞎闹,尽管很多次我喝了那里面的水,呛得我脸色发白,爬上岸边喔喔,呃呃呃地吐。眼睛还依然盯着坑塘里,那些皮球似的小脑袋。一直洗到脸无血色,嘴唇冻的乌青,才肯爬上到塘边,挺着小鸡鸡在太阳下晒。

女孩子也不羞羞,在那儿拍麻杆游戏,一边互相击掌,一边嘴里喊着童谣:“拍,拍,拍麻杆。你的不干,我的干。谁的不干,叫谁放老间!”放老间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是方言土语,就是得疟疾,那个时候可是不好治的。一听到这话,大人大老远的拿着棍子,朝坑塘边奔来,我们一看,哎呀,不得了了,跑又没处跑,就不不登,不不登地跳到坑塘里,大人气得在坑塘边上骂:“日你先人的,我看你今儿一天都不上来。”

青春的花儿懵懵懂懂,羞涩纯真,不再是毫无顾忌地脱得精光,跳到池塘里去了。自己单独到房间里,也不让母亲伺候了,熬好的艾蒿水,升腾着清新的味儿,熏蒸着成长的身体,头发洗了一遍又一遍,认认真真,生怕遗忘了某一处。隔三差五用枣花儿,香树花热水里搅拌,尽力的让它们浸透每一寸肌肤,深入到灵魂里。洗完神清气爽,仙境里遨游一般,吐一口气都是花香的味儿。为的还不是让心里喜欢的那个人,多看自己一眼而已。

后来到镇上上了学,洗澡也不方便,就到大众澡堂里去。票价很便宜,两三块钱吧。但是每次去都觉得很难为情,大大的一个池子里,赤条精光的人在那走来走去,里边大人很多,各种鸟都有。自已刚刚发育,我不想脱光,同学笑我说,你带着裤衩子,别人反而笑你呢,我只好脱光了,赶紧下到池子里,怕别人笑我小鸟。

里面也有搓背的,用条毛巾在那躺在池子上的人身上来回拧搓,一会儿站上去用脚踩一踩,也有人受不了,在那直叫唤。我这小身板是不敢享用的,我赶紧胡乱打了香皂,随便洗了洗,想快点逃出这个地方。我记得好像《围城》里写过一篇澡堂子,描写的跟这差不多,真是谁来到这里都一样啊!高贵的灵魂,卑微的灵魂,这是最真实的灵魂。池子里蹲久了,有时候忍不住放屁,不东不东翻起来,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烟气味,各种味道,焖的让人很难受,去两三回,我再也不去了。也不住集体宿舍了,自己出来租房子,冲洗方便多了。

上大学的时候,学院有了洗浴单间那就好多了,不过人很多,要排队等。好在有规定超过一个小时要加钱,所以运气好的,去了就能排上,大概是五块钱。单间位置比较狭窄,有放衣服的箱子,有挂毛巾的挂钩,有拖鞋,只是门把手有的坏掉,用凳子抵着,灯光很弱,有排气扇。喷头冷热水,自己调,每次我都调不好,要不太热,要不就是太凉,要不然就是洗着洗着热了,洗着洗着就凉了,洗完了,出来外面有长凳子,不过依我看来,那家伙一年四季都没有干过。有大大的镜子,有电吹风,有梳子,除了电吹风用一下,梳子我自己带来的,盒子上放的也有郁美净之类的,这个挤的,那个挤的,看着不卫生,我没用过,自己带的有。

毕业以后到广东去打工,单位分的宿舍,也有单间,卫生条件要好一点。后来还是自己出来租房子住,因为有了女朋友。食堂里的饭也吃够了,自己买来锅灶动手做,提前过起了小日子。

南方的天气闷热而潮湿,几乎每天都要冲个凉,有时候加班很晚,冲凉以后感觉身体也很轻松。租房子也是合租的,自己一个人租代价太高,那个时候一个月工资才拿五六百块钱。房租都要300多,所以几个人商量租个三房一厅,每人百十块也还可以承受,大多都是夫妻或者是情侣,所以洗澡的时候基本上都是鸳鸯浴。因为共用一个卫生间,一个一个洗时间太长,影响彼此休息,其实都还是挺愿意的,互相搓搓背,调调情。

打工回来结了婚以后,买了房子用上了太阳能,舒适又方便,不用操心时间,不用担心被人看见,洗一个畅快淋漓,洗一个意兴阑珊。有了小孩子之后,要帮他们洗,我小时候那一幕,在他们身上又重演,刚开始像杀猪似的吼叫,怎么哄,怎么说,就是不洗。洗几回了,就赖着不想出来了,没办法了,就抄起棍子,他们就乖了,多么惊人相似的一幕。

自从老丈人中风了以后,他的洗漱不方便,就有我给他架到卫生间去洗,他个子高大,每次我的小身板都扛不动,总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他洗的时间又不敢太长,怕他冻着,还要想办法用单子,把他绑着架起来,每次他也很痛苦。但是不洗不行,身上很大的尿骚味,皮肤会烂。每天都要换七八个尿不湿,屙屎了要清洗,翻腾半天,臭气熏天,几次都是眼泪啪啪地掉。在我这儿住了一年,后来回老家,他们把他送到了养老院。再去看他的时候,身上烂了几个洞,很吓人。长期不清洗,不透气,不翻身皮肤就会烂掉。不知遭了多少罪,看了心疼,我们拉他回去,刚享受没几天,人就走了...

母亲弥留之际,对我说:“人这一辈子,就如草尖上的露水珠儿,一划就没了,你要淡定坚强,不要因为我不在了,愚蠢犯傻,人干干净净地来,走了也要干干净净地走!”妈妈给我洗了无数次澡,我却只给她擦了一回身子,这是仅有的一次,最后的一次。我摸着妈妈尚温的手,放在我胸口,我多么希望你像小时候那样,再打我一次。一个大大的木盆子,烟气升腾,你用手试了试:“好了,不烫了,可以洗了。”我跳进去,你舀起一瓢水,从我头顶浇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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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熊向阳,网名:向阳花开,汉族,籍贯:河南南阳人。四川省散文协会会员,河南省南阳市卧龙区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南阳市首届草庐文学研修班学员,湖北省襄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学校海风文学社编辑,北方文学研究所采编记者,作品在《人民日报》,《当代作家》,《西南文学杂志》,《东方散文杂志》,《中国乡村杂志》,《齐鲁文学杂志》,《读书369》,《奔流》,《四川散文》,《大河文学》,《乡土作家》,《河南文学杂志》及各大小平台发表诗歌及散文一千多篇文章,诗歌(乡村的风骨)入书《南粤诗刊》,(王庄的春)等入书《湖北文学丛书》,多篇散文获奖。因为喜欢诗歌散文,在岁月的沉淀中,不断发现和捕捉创作灵感,努力开创自己的作品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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