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濛追忆钱绍武：他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初相识

我和钱老是在20年前认识，当时他在北京办了一个全国城市雕塑研究班，而我是在江南大学教中国画。当时有这么一个进修的机会，让我踏进雕塑这个领域，于是参加了这个班跟着钱老学习雕塑，学了一年。

结业以后过了几年，钱老到无锡来找我，说要在无锡做一个钱绍武雕塑艺术研究院，想让我帮助他这个雕塑院做一些工作。任命我为钱绍武雕塑艺术研究院的常务副院长，在学术、合同、项目工程等方面进行整理、洽谈和监督。我就请钱老的另一个雕塑学生在海南的胡西风做工程部主任，这一做就做了将近5年。

（从左至右依次为：胡西风、赵勇、钱老、王大濛）

在这5年的时光里，我们协助钱老完成了无锡市的2尊阿炳像、东林八贤大型石雕群像、桂林孙中山像以及苏州护城河周边的一些群雕浮雕等等。

在这期间，我非常荣幸能够与钱老非常近距离的接触，几乎每天在一起。对我来说，这5年的时光太宝贵了。

《孙中山像》

（钱老与王大濛）

『熏陶』是师生间最好的状态

钱老曾经说过，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最好的状态其实就是熏陶，熏陶是中国人教学的最好的一种方式。例如以前的私塾，学生是很少的，基本和老师同吃同住，学生甚至要帮老师做很多与学习无关的家务之类。在这个过程中间，学生能够看到老师的言行，看到老师的艺术，有时候三言两语就能影响学生一辈子，学生的人格因此得到培养，艺术也得到了提升。

这种教学方法钱老是深有体会的，因为钱老年轻的时候，跟着无锡的大画家秦古柳学画，钱老觉得自己和秦古柳的师生关系就是一种熏陶。有时候秦古柳三言两语，钱老就永远记在心里，对他一辈子受益。这是钱老亲自跟我讲的，所以我感到很有幸。在这个过程中间，我也得到了钱老一点一点的熏陶，从而自己的人生和艺术成长得非常快。

『笑』仿佛是他灵魂的表情

钱老非常平易近人、为人真诚，所以接触过钱老的人，没有一个不被他的这种人格所打动。钱老曾经和我们一起坐火车，在车厢里面跟我说过，做人心要宽，要心胸开阔，不能为一些小事斤斤计较，特别作为一个艺术家，更应该把自己的心胸放宽，钱老就是这样的，他的心胸非常宽广。

认识钱老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钱老爱笑。有时我们在屋内还没看见钱老，就先听见他的哈哈笑声，仿佛笑就是他灵魂的一个表情。他的笑似乎是一种人性温暖的表现，带给人们欢乐和自信，带给学生温暖。跟钱老在一起的时候是非常地舒服，我们如果有什么不开心，每次听到他的笑，就立马被他感染，变得放松开心。

认识钱老以后，他的笑引起我很多思考，钱老也并非没有痛苦和不开心的事，只是他用笑把那些淡化了，所以在他的身上能够学到很多的人生道理。不光是学到了雕塑、绘画、书法、艺术，更重要的是学到了人品。

曾经有个画家叫陈师曾，用四个标准来衡量艺术家，分别是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修养，第四功力。所以钱老的人品是在第一位的，这是众人有目共睹的。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和一般的老百姓接触，都是非常亲和的，没有一点大教授的架子。甚至于走在街上就像一位平易近人的老先生，是那么的平凡，但是他的灵魂、人格是那么的高尚。

钱老的雕塑之路

钱老最初的时候，是跟着秦古柳学习中国画、书法、诗词。后来去考国立艺专，当时钱老的国文底子和书法、中国画特别好，但欠缺于数理化。

当时徐悲鸿是校长，十分看中钱老深厚的国学功底和中国艺术的素养，便破例把他招了进来。钱老一直说徐悲鸿是他的恩人，一辈子感激他，甚至于在雕塑艺术研究院期间，钱老还专门做了一尊徐悲鸿站着的像，为了表达对老师的思念与爱，钱老在头部塑造上反复推敲，我们到外地去，钱老把泥塑的徐悲鸿头像总是随身带着不断地修改。

后来钱老在中央美院做老师，当时国家选拔他到苏联留学学习雕塑，一学就是6年，所以钱老西方雕塑的功底是非常扎实。

同时他的雕塑做得那么好来源于素描画得好，西方雕塑家一定是素描家，所以钱老的素描是没话讲的。我们年轻的时候都是临摹过钱老的素描画册的，好像年轻人临摹钱老的作品是学习美术的必经之路。

中西方雕塑是可以相媲美的

钱老在中央美院几十年的教学中间，一直在思考如何将中西方雕塑的艺术语言相结合，要表现我们民族雕塑的观念，而不是纯粹的学习西方。钱老在晚年的时候，一直跟我们讲，中国的雕塑有多么了不起，中国的雕塑是能够和西方的雕塑相媲美的，在全世界雕塑里，中国雕塑是很重要的一个流派，有自己的观念。

钱老曾多次到山西等地的寺庙里去，考察中国以前一些伟大的泥塑家、雕塑家的作品，他会从理论上面把这些作品跟我们讲得非常地清楚，这个是我们很受益的。

其中讲到一点，我印象非常深刻，就是对比中西方如何表现力量。西方人表现力量都是表现肌肉，例如米开朗基罗刻画的奴隶，为了表现力量，人有3个转折，头一个转折，胸一个转折，臀部一个转折，通过肌肉的紧张表现力量。

但是钱老表示，中国人就不是这样表现力量的。比如哼哈二将，凡是有肌肉的地方，都不需要夸张。钱老认为肌肉是不永恒的，中国人对外在的东西不感兴趣，中国的雕塑家表现力量就是表现“气”，所以在人体中凡是软的地方都是夸张的，如脖子、嘴巴、眼部、肚子这些部位都是体现气的，把气表现出来后，他才是真正的内在的力量，中国人讲力一定要和气相联系，所以称“力气”，我们听完恍然大悟。

钱老的『点子』

当年钱老做阿炳像的时候，跟我讲过，小时候他和阿炳是住在一个大院里，那时候阿炳眼睛有感染，经常回来的时候流着泪眼睛感染，钱老的母亲是西医，就帮阿炳用西医药水洗眼睛。所以钱老小时候是看到过阿炳的，他对阿炳的音乐的理解自然也是非同一般的。

钱老就说，阿炳的像绝对不能塑他的面部，因为他的眼睛已经瞎了，还带着一个歪着的墨镜。一定要表现阿炳的背部，所以钱老做的阿炳雕塑重点在背部，从背部能感受到阿炳的沧桑和痛苦，这是钱老构思的妙处。

在做苏州护城河群雕作品期间，其中有一件作品构思的点子可称一绝。钱老塑了一明代女子在河岸这边挥手喊着对岸的老翁，对岸的老翁手挡在耳后使劲的听，二岸的呼应成为雕塑的一个整体，这就来自钱老对生活的敏锐观察与学术的修养。

钱老还有一件很厉害的作品，是在苏州的寒山寺里面，做了一个唐代张继的像。那么要做张继的像，怎么来构思呢，钱老就慢慢地琢磨，他说艺术创作要找到“点子”，点子找到了，艺术就成功一半，点子不到位，下多大的力气都没用。

后来有一次钱老想到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然后他就做了一个张继卧着的像，旁边有书卷，张继闭着眼睛，手指头在点着数钟声。吴冠中看到之后就给钱老打了一个电话，说感觉特别得好，说钱老为中国雕塑走出了一条新路，传神和写意是中国艺术最为独到的艺术智慧，这个是西方雕塑构思里面从来不会有的，是我们中国雕塑的一个方向。

所以说，中国人的艺术不是震撼，而是回味，好的艺术是让你慢慢去品的。钱老在解放以后的雕塑家里是出类拔萃的，他的成就应该是属于世界级的，他把中国雕塑传统从理论到实践推向世界，没有人能够超越他。钱老的学问中西贯通，雕塑功底扎实，对中国文化、中国艺术的研究功不可没，无疑是一位划时代的大家。

他将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钱老最近离开了我们，各大美院，全国各地他的学生，包括艺术界都在悼念他、缅怀他。我作为钱老的学生，从我个人跟钱老接触的角度，以上是谈谈我的真实感受，我非常感激他，我会永远怀念他，永远地把他记在心里。

钱老将永远活在我们心里，永远是我们的好老师。我有时在想，一个做艺术的活在世上几十年，能够碰上一两个好老师，那是你的幸运，我就是幸运者之一，我碰到了这么一个好老师，钱老是我的恩师，对我的艺术和人生起到了非常大的帮助。

王大濛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