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酒的人

“喝酒，就是我的命运。”

五月，在田间耘禾，隔壁田里劳作的老头如此这般对我道来。绰号老怪的酒徒，六十来岁年纪。将酒葫芦放在田埂，往酒葫芦方向耘禾，耘到地头，便喝一大口酒，啊呀呀叹息一声，满脸皱纹紧紧簇起，又舒展开，精神一振。将宝贝葫芦捧至另一头，转回继续朝酒的方向耘禾。跟我说：“这样才有盼头。”

得知我这田里所种糯稻，秋天将悉数用来酿酒，他大为欣喜，两眼放光，仿佛看到无数好酒正热烈地从田里生长，酒意汩汩翻涌。

难以置信：“哎呀呀，全部酿酒？”

“全部！”

“不掺杂粮？”

“不掺！”

“稻谷酒还是稻米酒？”

“去稻壳，酿纯糯米酒！”

他叉腰仰天大笑：好啊！好啊！复又上下将我打量一番，“你个小女子，还爱喝酒？”

“喝酒，也是我的命运！”我正色答之。

他又仰天大笑。从此，尤为关心我的稻子生长情况。

端阳前后，连日暴雨，见我田里水漫，主动打田缺排水，将水从他田里排过。我赞他精神高尚，他叉腰大笑，哈哈，我老人家那是情不自禁啊，一想到你这家伙的田里可是在种酒啊，就忍不住甩开膀子干起来，话说回来，也都是看在酒的面子上哉。

六月上旬，我的雇工杨三癞痢脚伤，老怪便主动要求来帮工，反正两田相邻，跨过田埂即可。说起报酬，他连连摇手，钱，不要，给酒。我摇头，工钱付你，酒不给。

于是，他坐下来，跟我做恳切商量：你想想，我老人家钱到手，还不是拿去打酒喝？何必麻烦，周转一道！

我摇头，“我这酒不同你小店打散酒，你一个夏天的劳作也只换得一坛酒，三顿两顿就喝完，岂不可惜？”

他也摇头，“情况不是那么个情况，倘若是拿工钱，我屋里老婆子会收缴，别说一坛酒，一碗酒都想不到！以酒代工钱，行个方便哉。”对我又笑又作揖，难以拒绝，于是商定以酒换工。

老怪种田是一流好手，且勤勤恳恳，每天肩扛耘耙腰系酒葫芦，做大王巡山状，于田间逡巡，早出晚归，比种花都还细致。秧禾在他精心照料下，长势茁壮，将相邻的田都比下去了，包括他自己那块田，这种精神叫人感动，我决定出酒时额外再奖励他一坛子。

秋分日，约我去祭五谷神，嘱咐我多多地带酒去田里，一本正经：“祭神祭神，我们不得陪着五谷神喝一点？五谷神喝高兴了，稻子就高兴了，稻子高兴了，酒就高兴了⋯⋯”诚然，这简直太有道理了！我的雇工高兴了，我的稻子就有福了，世上的事都是如此嘛。

好天气，白云纵横，秋风爽然，我携酒肉来祭神，老怪和杨四癞痢已早早在田畈相候。接过竹篮，摆出酒肉，杨三癞痢放鞭炮，老怪口里默默祝祷，估计是讨好五谷神的肉麻之话，又燃香四方作揖，我洒酒向东南西北。因想拍出洒酒的照片作为纪念，泼了许多酒才拍出来，老怪煞是心痛，恨不能仰面张嘴去接。

礼成，我们席地而坐，二人先敬东家，祝告酒娘娘看顾，出好酒。东家就是我啦，我也敬二位帮工，祝其家宅安宁，五谷丰登，今年都有个好光景。

直喝到太阳西落，经过日晒的稻田，散发出浓郁的清芬之气，此刻酒香稻香已然是分不清。老怪趁着酒意告诉我一个秘密，他那块田里的稻子，已悉数抵押给村里的胡大麻子，就是兼卖散酒的那家小杂货店。他每日喝的酒都是赊来的，约定秋后还稻谷给店家。杨三癞痢又惊又笑，说：老怪老怪，看你老婆子不打死你！老怪嘎嘎乱笑：又不是没打过，打狠了我就跑，气消了再回来嘛。又跟我郑重约定，钱不要，要酒。指望这酒度过明年春荒呢，秧颗种上，又可以赊酒喝。

稻田外延接荷田，尚有几株晚开的荷花，亭亭于莲叶之间。又依我的提议去荷花边再喝点，直喝到月亮起山，方尽兴而归。远远还听到老怪醉意盎然的山歌声，在月亮下传得辽远，辽远，漫山遍野秋虫嘤嘤而和。

我回到乡野，偶有寂寞之感，亦有开心快意时。世上的生活样样种种，兴兴放放去过活，都是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