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翼丨世界的死皮

03   世界的死皮

多年以后的某个清晨,在阳光明媚的远方,他良久注目眼前的绿萝,无限怀念那条波光粼粼的小河。

他的朋友们光着屁股,飞鱼一样跳到河里,忘掉时间,忘掉一切。没有人为他们施洗,更没有谁会在意,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去到那种边缘与浑浊。河水本来还算清澈,明亮,几个人扑通扑通跳下去,笑声还未止息,水已经变成浓浓的咖啡。

他的朋友们玩累了,陆续上岸,陆续躺倒在沙滩上,开着玩笑,慢慢睡着,像一艘艘无人驾驶的飞碟。

他看着他们,一身阳光颗粒,他已经忘掉了这些家伙到底什么来历了,包括他自己。

书上说,人是由古猿进化而来的,他感觉这太扯了。他从未梦见过古猿。书上还说,人是上帝造的。上帝又是谁造的呢?书上没说。村里的酒鬼,两杯包谷酒下肚,就开始胡说八道。他怀疑书也喝多了,对,那是一本喝多了的书,很多地方都胡说八道。远远不如一匹马或是一条狗来得诚恳。

倒是村里的萨满,更容易感应同频的天真。一碗水放在面前,表情肃穆,念念有词,知晓不少神秘的名堂。呼风唤雨,神神叨叨,救人治病,莫名其妙,却让人服气。

有一回,在萨满的木屋,油灯如豆,一屋旱烟味道。萨满拉着他的手说,你瞅瞅,这三条线,像不像帆船?什么是帆船?他问。萨满说,那是行在水里的小船,就像树叶飘在河面上,远远望去,样子像个会动的草垛。

那是他首次认认真真瞧自己的手,纵横交错,像羊皮地图。母亲跟他说过,不要在夜晚照镜子,时间一长,容易被迷。他发现人的掌纹,也是一个特别致幻的东西。

很多年以后,他见到了汽车的仪表盘,就会想起那个木屋的晚上。他相信萨满是诚实的,人的掌纹里,确实标记了生命的里程以及诸多启动装置。可惜那时候,他嫌麻烦,没认真学。

他总是很难静下心来认真去学点什么东西,总是蜉蝣一样,不愿去深海会一会狂鲨。如此一来,好处显而易见,轻轻松松,不累不迷。坏处也显而易见,不学无术,庸俗肤浅。

实际上他老早就怀疑,人的身体里,是否藏有一座隐秘的圣殿?可是他也就局限于怀疑,一直站在门外,他不愿意进去。或许,他不敢。他的忘记或无明深处依然有一些记得,就像一个老去的母亲,对苦难与疼痛会有一种刻骨铭心。

知识,往往是世界的死皮。地球是圆是瘪,太空多少光年,太无B聊了。人兴师动众琢磨一些遥远,琢磨来琢磨去,连自己身体什么时候会像围墙一样垮掉都不知道,好不堪,好无趣。

21岁那年,他无意间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的第一根白发,莫名地心惊。很违和啊!玫瑰一样的年龄哪!他在一座立交桥底下不停地走,不停地想,不停目送擦肩而过的人和车,感觉就像在做一个长长的梦。

某一年,他去城郊办事。公交车在一处斜坡上快速驶向另一处平地,他感觉到身体瞬间升起来一种“被点燃”的莫名舒畅——后来在飞机上,他又多次轮回到那种感觉——好刺激,清晰到下体的某个点位。

他后来慢慢了解并有所体验,那是人的“海底”。那是一处被藏密悄悄捂了几千年的某种被称为“蓝色灌顶”的力量。他明白了为什么人会痴迷性,人为什么会喜欢水,以及水晶,人为什么总是跟水以及水晶有着无以名状的亲近以及藕断丝连的暧昧。他慢慢开始认怂,并彻底臣服:那深深的海底正是身体的秘境之一。

有谁会因为偶然听闻蓝色灌顶而轻易触碰到身体内在的白玛瑙与血珊瑚吗?不会的。恰好相反,有人会因为海底的沦陷破碎而彻底失忆并迅速被物化为一块自戕的钝铁。

当人们在说向上向善的时候,他一度也误以为人的身外有天梯,可以通过典当自身而去到某个台阶。慢慢就意识到临渊羡鱼的一无是处——蜂蜜是甜的,那是一种祸祟蜜蜂的甜,身体里有更甜蜜的东西——不如归而织网。

那一年,他在湖边,思念一个人,思念到头晕目眩,思念到心窝口疼,思念到好几天拉肚子。他后来冥思苦想,思念是什么呢?思念到底搅动了什么?思念是什么东西在饥寒交迫?

有那么一刻,他笑了,笑很久,忍不住啊,像得了某种神启,他一下明白了卧虎藏龙的含蓄与温柔。过来人有时讨厌,说话像捉迷藏。一朵花杵在枝头,呆呆仰望,望到花瓣零落,望成一个果。这比捉迷藏如何?花从不想证果,花直接去到果。有时候,缄默、装傻与所谓私心都是必须的,芬芳四野,就容易有被掐掉的危险。

怎么说呢?不可说。生命里就是有一些东西,靠肋骨太近,跟地心很亲,经不起俗世的践踏与揉搓。

后来,他见到了七河之地。去哪里见到呢?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坦白讲,蛮愿意分享,甚至难以自控。但还是咬咬牙按捺下去。毕竟,屁股下面坐个十字架,心窝口藏一座金字塔,听起来都是稍嫌胡说八道且接近亵渎的事情。

这样说吧,不说七河之地,只说墓地。墓地啊,就像飞碟重新组装的基地。这句话,用来写小说,或是讲故事,已经勉强够用了。

当然了——知识,往往是世界的死皮——这句话依然有效。其有效性几乎可以说是遥遥无期的。

02   妈妈是外星姑娘

一个夏天的晚上,妈妈跟孩子说,蛐蛐的歌声里有路通往天上。孩子听了好开心——孩子以为天很远,他没想到,天原来就在三步两步就可以去到的地方。

那是一个特别美丽的夏天,就跟妈妈一样美丽。美丽的妈妈教会孩子一个东西,不要小看眼前一切看似弱小的生灵,哪怕是一滴雨,一只蛙,一片叶,一朵花,一抹泪,一层霜,一湾彩虹,一群蚂蚁。

那个夏日的黄昏,孩子站在自家雨后的院墙,看见九条龙笑语欢声飞在天上。就跟他的朋友们在河边淘气嬉戏一样。他一直盯着看,直看到九条龙烟消云散各回各家。

很多年以后,孩子读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他一下子就回到那个夏天,他记得妈妈曾跟他说,蛐蛐的歌声里有路通往天上。他也因此拥有更细腻更精微更刁钻的视野,他可以在一条狗的眼睛里看到生命的苦乐与沧桑,可以在一阵蛙声里感受到世界的美妙与动荡,可以在一条河流里溜达到梦想与远方。

他庆幸自己有那么一个妈妈,一个夏天一样美丽的妈妈。有一回,他听到有人唱《生如夏花》,好好听啊,就像在歌唱妈妈一样。不晓得为什么,他越是长大,越是见了一些人,经历一些事,去过一些地方,越是觉得妈妈很了不起,就跟会魔法一样,就跟外星姑娘一样。

夜色。耳朵。故事。完美的组合。对,很完美。就像春风吹开花朵。就像指尖流淌琴声。就像微风来见风铃。就像月亮落在湖心。就像时空穿越,无量无边,可以一直没完没了地“就像”下去。

真的。一个好故事,像一条小海豚。顺着人的耳朵,慢慢去到心里,一路逍遥,一路欢歌,一个土豆还没来得及烤熟呢,人的身体就变成了海洋。

一个好故事就可以让天上的星星发呆,从天上跑下来。喏,炉火熊熊,门虚掩着,好多的鸟站在外面偷听。月光照着它们生动的脸,让人不忍心将故事停下来。是啊,怎么舍得?长安的那场雪还在下,下在月色覆盖的驼铃声声里,一家客栈亮着暖暖的灯,等人。整个的长安城都在陪着它等,那架势就是要一直等下去。

通常,讲故事的人,都是美丽的外星姑娘。或者,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外星姑娘。

姑娘一开口,天地像琴键一样安静——安静有别于无声无息,安静是一种更深更大更辽阔古老的声音——你会在安静里听到马蹄声,风雨声,鸟鸣声,开门声,心跳声,你会听到母亲在呼唤孩子,孩子在找他的山路和羊,少女在做她的梦,铁匠在锻造他的刀,松鼠在哄宝宝睡觉,树叶在枝头冥想……娓娓道来而姹紫嫣红,精彩纷呈又秩序井然。

你会在安静里去往三百年前,去往五百年后,去往到处是神话的克苏鲁,去往开满雪莲的天山,去往美丽新娘的楼兰,去往一路是强盗与和尚的天竺或波斯,去往天宫,去往海底,想去哪里都行,很快的,比光还快,一念就可以抵达。

故事是外星姑娘们手中的飞碟,一个晚上就可以飞到很远的地方。

飞碟就跟神笔一样,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画城堡,画山河,画刀剑,画江湖,画爱恨,画祖宗以及儿孙,怎么画都美丽,怎么画都神奇,比创世纪还神奇,如是我闻,几句话就可以。

曾经有一个孩子,跟父亲一起,住在海边。孩子从没见过母亲,但也从来不问。父亲每天出海打鱼,不管多晚回来,都会记得给孩子带些礼物,很简单的礼物,贝壳,珊瑚,海螺,水草,罗汉鱼什么的,每一次,不管是什么,孩子都高兴。

礼物越来越多,孩子越来越大。有一天,父亲问儿子说,想不想跟爸爸一起出海?儿子说,好啊。父亲很高兴,天一亮就带着儿子出海了。儿子在船上跟父亲说,爸爸,我昨晚梦见一个漂亮的姐姐跟我说,让我长大以后去找她。

父亲说,儿子,不用等长大,我们现在就去找她,你已经长大了。儿子说,可那是梦啊,梦都是假的。父亲就很认真地跟儿子说,不对。梦都是真的。

这时候,火炉上的水烧开了,外星姑娘从容起身,缓缓将热水装进暖水瓶里。孩子们急急忙忙问,妈妈,后来呢?这一问,路已经很遥远,远到海洋,远到天边。好多破碎的东西已经长出根须,手拉着手连起来,成为一个无比瓷实又无比辽阔的精神世界。

外星姑娘的故事是如来佛,孩子们是孙悟空。孩子在故事里蹦来蹦去——如来的世界要生生不息,就得靠孩子们蹦来蹦去——孩子们越蹦,如来的世界越大。最悲哀的是孩子不蹦了,懒得蹦,蛐蛐就是蛐蛐,爱情就是交配,人生命运就是一堆又一堆的碎银子……这个比较麻烦。所谓末世,再也没什么比一个彻底被物化的世界更末世的了。

古时的禅师们,通常信手拈来,就可以说得一嘴好故事。很遗憾,禅师们的故事因为没有孩子的天真的耳朵,越来越破铜烂铁,越来越营养不良,变成圣地亚哥眼前鱼骨头一样的东西。骨头倒也修缮得越来越专业了,却没了神秘莫测珊瑚丛生的海洋。

据说,法师之最不堪,是因为只会诵经,而没有禅师的实修。我以为更不堪之处,是一万个禅师,不敌一个会说故事的外星姑娘。不是我亵渎,不是我轻薄,不是我不敬,而是我一直知道,不管多牛B的禅师,也都是外星姑娘生下来的。

当禅师们日日夜夜吃斋念佛寻找出路,到处行脚找洞冥想闭关,到处寻师问道想要去往到秘境的时候,一群又一群在油灯下听故事的孩子,已经在赶往去拯救和打捞他们的路上了。

喜马拉雅山南麓原有一小国,名叫孤竹国,举国礼佛,虔诚无比,孤竹国太子尤甚。

4岁即落发为僧,跟随一天竺高僧精进修行。13岁小有成就,经律尽晓,神通具足。15岁那年冬天,太子在师父的安排下去往喜马拉雅一山洞闭关,七日不动不食,一国人惊为天人,朝中自愿护法供养者不计其数。

第八日,其师一早即从都城出发赶往山洞,想要亲自测试太子的进展。未曾赶到,忽闻雪崩。浩渺冰雪从天而降,狂浪不绝,响彻云霄,其师见状,悲恸长跪,绝了言语。

第九日夜,孤竹国王始闻噩耗,即刻亲率600精兵火速开赴太子闭关处,下令连夜挖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至第十日天明,狼藉无果。

第十一日正午,一小队精兵先挖到洞口,太子已冻僵昏迷,人事不省。孤竹国王命人速速将太子送往宫中,急急召集太医抢救。

第十二日黄昏,太子苏醒。醒来起身第一句话,我要见母亲。太子母亲在床边轻声说,儿子,妈妈在这里。

01  唐朝那场雪

那是一个村里的少年,雪花一样的少年。

少年在油灯下读诗,读得很刻苦,很认真,很用力——鸟绝千山,人灭万径;孤舟独钓,寒江蓑笠——他在回望唐朝那场雪,他在对话那位老人。

炉火。油灯。少年。古诗。像一幅油画。一个梦境。白雪一样的茫然与孤单,飘飘洒洒,翻山越岭,刻骨铭心,肆虐蔓延。

油画动了起来,像流淌的梦境:少年起身,轻轻开门,走出石头房子。他将鞋脱掉,放在门槛上,赤脚走进深雪覆盖的院子。

他的脚长冻疮了——他的脚一到冬天就长冻疮,根本不跟他商量,根本不管他是否愿意——很痒,痒得难受,不能抓,越抓越痒,甚至开裂,出血。赤脚去到雪地里,会感觉好一些。

雪还在下。夜风很大,呼啸着,尖叫着,撕扯着雪,也撕扯着少年的心。慢慢的,少年有些害怕了,不晓得害怕什么,总之是有些害怕。脚也不痒了。一点都不痒。冰凉,冻僵,麻木,几乎毫无知觉。

忽然,院墙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少年吓坏了。他停下脚步,听,那是真的,而且越来越近。他想到回屋,立刻,马上,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他没有这么做,他甚至非常渴望接下来会发生点什么。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就着雪光,他看清楚了,那是一个村里的老人,一个被人们视为疯子的老人。

老人也看见他了,停了一下,慢慢走过来,也不说话,只是摸摸他的头,然后又转身走开了。

雪依然在下。夜风依然很大,依然呼啸着,尖叫着,撕扯着雪。但是少年的心却渐渐安静下来了,他好像突然明白了那首诗,忽然知道了万径千山孤舟蓑笠到底在哪里。他甚至隐约觉得,那其实是一首很可爱的“嘟嘴”的诗,跟他受了委屈的时候是一样的。

他走回门槛,躬身穿鞋,轻轻推门进屋。少年独自睡了——显而易见,他记起一些事情——疲惫也是显而易见的,少年已经很困了。

来处是颠簸的——就算仅仅只是冻疮的来处——他毕竟太小了,不过10来岁,他扛不住上千年的撕扯与沉重。

少年很快进入梦想。他梦见自己唯一的裤子破了,屁股裸露在外面。他想要找个人缝,很着急,到处找。他还背着书包,他要去上学,他看不见父母。

我已经习惯了,我是雪天使,我常会碰到这样的场景。我来自雪国,很少说话。我静观尘世,一任风吼。孤独,冷清,疼痛,迷茫,与我无关。

奇怪!人都以为我美——壮美,凄美……各种美——却因此忘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比方说,谁会用心看看雪花?谁会知道或了解一点水晶?谁明白雪花与水晶如何在人间行使疗愈?

谁会把花看成春天吗?不会吧?那么,有没有人,将寂寞当成雪?

我依然记得唐朝那场雪:

临近黄昏,江上无人,四野寂静,空无一物。一个和尚江上横舟,雕塑一样,盯着远方。

雪还在下,甚至更大。和尚已成雪人。和尚的斗笠,像飞碟,像问号,像灵魂的延伸,像一扇虚掩的门。

实际上和尚并非一动不动,他身上的雪在蠕动,在融化,在慢慢脱落,尽管很慢,像草木生长一样不易察觉。

和尚的腰很直,胸很挺,脸很干净,雪已经触及不到他滚烫的身体——不是因为蓑衣,不是因为斗笠,而是一些别的事情。

雪差不多同和尚保持着一些距离,有时宽不盈尺,有时薄如蝉翼。雪的圆弧里,和尚像一炷香。像一盏灯。甚至,像灯芯。像一种透明的发光体。远远看去,如江上渔火。

已经好几天了——显而易见,这是一个较劲的和尚——他渴望听闻一些更大的声音,他渴望逆转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江边的脚印已经被雪覆盖,了无痕迹。一直如此:雪可以覆盖很多东西,雪可以让很多事情看上去了无痕迹。

和尚是一名禅师,唐朝的禅师。很多学生和朋友都很敬重他,但是他怀疑——怀疑很沉,沉如铁枷——他打不开自己身上无形的铁枷。

他明白自己还是没能做到,他总是做不到——他本来早已剃度,但分明又闻到发香——江山放晴,禅师起身,雪苦笑着,袅娜化去。

我已经习惯了,我是雪天使,我常会碰到这样的场景。我来自雪国,从不评判。我静观人心,一任沉浮。渴望,狂喜,生死,解脱,在我局外。

奇怪!人都以为我美——掩盖也美,诳语也美,寄托也美,各种美都美——却因此忘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比方说,雪是否心甘情愿成为谁的行囊?替人们装满情欲、执着以及爱恨。待到雪融化,一切重又流离失所,一切全都无家可归。

如果一场雪去往乞力马扎罗会怎么样呢?

或者,俄罗斯,香巴拉,西藏,北疆,帕米尔,喜马拉雅……随便去一个什么地方都可以。不管是荒原,还是村庄;不管是公元前,还是中世纪;不管是孔雀王朝,还是唐朝,雪会不会千变万化自己的模样?

一场陪伴读诗少年的雪,跟陪伴横江和尚的雪有什么差别?

一场雪从蛮荒时代一路飘落到黛玉的发梢,再迤逦到宝玉荒草丛生的坟头,雪会哭吗?雪会老吗?雪有怎样的苦痛与遗恨?雪咯过几口血?雪流过几回泪?雪需要事先准备几场悲伤?雪需要几次长大几次剃度几次轮回?

一场雪碰到叼着骨头的秃鹫,碰到满心欢喜的新娘,碰到慢慢行路的盲人,碰到偷鸡摸狗的盗贼,碰到红杏出墙的凡夫,碰到被人钉死的圣徒,它该躲到哪里?它是该祝福还是忏悔?

一场雪飘过孔子老庄赶来唐朝,它怀念过谁?跪拜过谁?恨过谁?爱过谁?

刘邦殿前的雪什么时候堆起?项羽坟前的雪什么时候化掉?秦皇陵身上的雪和泰姬陵身上的雪是否来自同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在哪里?

珠穆朗玛和阿尔卑斯的雪里埋了多少开悟的生物和勇敢的骨头?

什么是雪?什么是无明恐惧与老病生死?那些东西,那些儒释道佛瑜伽喇嘛基督安拉,跟雪有什么关系?

我是雪天使,我来自雪国,我知道所有的雪。我看见唐朝那场雪,从一开始下,就再也没有停过。就跟从来没有下过雪一样。

00   一个人横舟,就是你的一生了

远方有村,村前有水。到底是村子先行到溪边,还是溪水再赶来村前?不记得了。

我只看见你———无须回头,就看见你——还蹲在那里。你好像一直就在那里,就跟泥土一样,就跟青苔一样,就跟溪边那口老井一样。

你也这么觉得吗?或许,并不。那么,你是一块别处的陨石?

你看,你听,你想,你写,你隐约去到另一种生活,另一种光束,另一种千山万水。很模糊,很梦幻,很不确定,一如海中盲龟。

这种样子,也并非不被允许——别人在忙别的事情,谁会有功夫在意你——不过还是有点奇怪:你本该蹦蹦跳跳才对。毕竟,你那么瘦,你那么小,你本该像鱼一样游,像鸟一样飞,像花一样开在枝头。

可是你却没有。你像山神庙高处那块石头,来历不明,不苟言笑。更让人费解的是,你居然不跟人们亲近。你像檐间的风铃,一身锈迹,动辄发呆,常被遗忘,只是风声一起,你就会响个不停。

你到底是谁?你来自哪里?你该去什么地方?你自己也不知道。又不能问,更何况,能问谁?这是一个如此重要又如此无聊的问题。但你毕竟还是问了,还问了很多地方。所幸,你没问别人。

你带着你的狗,去到溪边。那溪干净。那水清凉。你就问,水呀!你要去哪里?能不能,把我也带上,我跟你一起?你看见水的耳朵动了一下,你也看见水头也不回走掉了。

你不甘心,你把手伸进水里,你感觉自己抓住了好多梦。那些梦滋润了你的手,唤醒了你的皮肤。对,就是这样,有石头可以作证。

你于是兴奋起来,慢慢忘了问。你脱下你的鞋,放到水里,先是一只,然后是另一只,像两叶小舟,一前一后,轻轻飘荡,优雅远去。这次,水允许了,没有拒绝。

你的狗不知情,跑去追你的鞋,被你骂了回来。笨狗,你又不懂,追些什么?

你赤脚回家,大人问,鞋呢?你说,水冲走了。蠢货!你看你能干啥?连双鞋都捏不住。他们骂你,像你骂狗。

其实也不是骂,大约在捍卫自以为重要的事情——狗捍卫你,你捍卫远方,大人们捍卫鞋——貌似,所有生物的内在,都有难以撼动的秩序。

你当然没吱声,你知道你不能开口说,那是两叶小舟,一前一后,轻轻飘荡,优雅远去。你不希望你的屁股上又多出来两条鞭痕。

但是,在心里,你已经是远方的人了,你确信你的鞋会在那里等你。

那时候,你不明白,为什么你以为你得到了,人们却认为你已失去?为什么你明明看见人们已放弃,人们却偏偏以为自己在争取?奇怪得很。

有一回,你梦见你的鞋了。你的鞋站在一个你不熟悉的地方,大声喊你的名字。你听见了,想跑过去。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死乞白赖拉住你,你怎么跑也够不着你的鞋。你就想,哼,不就是欺负我小吗,等再长大一些再说吧。

你骑着你的马,去到山里。山路上有羊,好乖,排队赶路。牧羊的老人大大咧咧跟在后面,放声歌唱,像喝醉的鸟,听不清唱什么。

忽然,更远的地方就有嘹亮的声音悠扬过来,“对面有个鬼蹲哥/鬼声鬼气唱山歌/天上掉下个鸵鸟蛋/把你脑壳砸个包。”

你就笑了,但是你并知道你为什么要笑。你的马听见你笑,也跟着笑起来,笑得比你还大声。你就想,或许,它知道。

你的马踢踢踏踏就把你背到了高山顶上,哇,好青的草,好大的云,你不晓得你的马为什么知道这个地方,你问,你来过?你的马没理你,继续吃草。

你就朝远处看,好多山啊,像好多身体。你看着看着,那些山就变得柔软起来,好像妈妈亲手捏的汤圆,好像在呼唤和邀请,好像可以随手捏出来糯糯的道路和甜甜的风景。

你就问山,山那边是哪里?有鸟的声音在林间喧闹,世界变得越发安静起来。安静最香了,说不出来的芬芳。这次,山回答你了。至少,你感觉山回答了你。回答不回答是一回事,听不听得懂又是另一回事。

你好像听懂了,青山蓝天,处处江湖,最容易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因为你还是不晓得该去往哪里。你就喊山,啸叫起来,并很快听到了回声。

你的马也跟着叫起来。不只是叫,还奔跑。好开心的样子,像是在庆祝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你也很想像你的马一样,庆祝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虽然你还不晓得这件事情是什么,但你好像隐隐约约能明白,一定会有一些事很值得叫两声,一定会有一些事情很值得奔跑驰骋,一定会有一些事情很值得庆祝。

你背着你的书包,去到学校。沁香的书,木头桌子,一个老师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嘎嘎写字。对,先是粉笔,然后是字,写完,说两句话,擦掉,雪白的灰唰唰往下掉,好可惜。

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粉笔灰上,像电影的幕布。你不认得那个老师写些什么,但是,你在幕布上看见了好多好多东西。

你忽然觉得你更可惜。粉笔被擦掉,起码看见灰。可是,你的来处,你的昨天,你的脚印,你的疼痛与欢喜……也没看见谁擦,可是它们去了哪里呢?

你就有点伤心,你在心里决定,要快快认识些字,将所有来处、昨天和脚印都做上记号,都记录下来。是的,你的狗,你的鞋,你的马,你的梦,你的书包,你的山路,你的村庄,你的爱恨,都值得铭记。

你慢慢就认识了一些字,你就开始记录,没有人告诉你该记录什么,怎么记录,但你好像总能知道那些文字该放在哪里。老师看了,微笑,点头,说好。实际上你并不明白老师的微笑、点头和说好,跟你的记录有什么关系。

你记录得很开心,你很开心地记录,一记录就记录了很多,一记录就发现了记录之外的另一些事情。

那时候,你并不知道,从你看见老师在黑板上嘎嘎写字那一天起,一个人横舟,已经是你的一生了。但你分明感觉到,只有记录的时候,你才是你。只有记录,才值得叫两声,才值得奔跑驰骋,才值得庆祝。

你后来在记录里见到了你的鞋,那不是梦,那是真的。不过呢,还是有一些变化:你的鞋已经慢慢长出来翅膀,变成了一行又一行的文字。

你终于慢慢明白了,为什么你会出生在溪边。你也终于记起来,到底是村子先行到溪边,还是溪水再赶来村前了——对于横舟一生的人,这个尤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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