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圈房子”应该是“窖圈房子”
作者 薛理勇
上海市历史博物馆研究员
上海市规划委员会委员
上海史志学会理事
近几年上海人为所谓的“绞圈房子”伤了神、纠了心。
我是从老友褚半农那里第一次听说“绞圈房子”的，时间大概是20年代初，诸先生说，“绞圈房子”是莘庄民间的传统住宅，未见于著录，乡音念如“gao qu 房子”，民间依据发声把“gao qu”写做高圈、搅圈、绞圈、交圈等，诸先生根据“gao qu”的乡音和这种房子的特征，写为“绞圈房子”，后来，诸先生又在一册光绪九年（1883年）上海徐家汇天主堂出版的《松江方言教程》中发现有“绞圈房子”一词。早期，天主教传教士深入农村传教，必须学会和使用当地方言，《松江方言教程》就是使用西文为松江方言注音的实用手册，该书是这样写的：“五开间四厢房个一绞圈房子，自备料作，包工包饭，规几好银子末，肯造个者”此确实是松江方言，“料作”就是“材料”，“几好”则是“几花”，也就是“几多”、“多少”的松江方言发声，全句的意思就是“五开间四厢房的绞圈房子，自备材料，包工包饭出多少钱，愿意建造”，这就更加坚定了诸先生把“gao qu 房子”写做“绞圈房子”的信心。
《松江方言教程》书影
难以理解的“绞圈房子”
方言的许多口语词汇有音无字，就是只有读音，没有文字，有的则是不明确或不太明确方言口语词汇的准确写法，后人就根计方言的读音找一个替代词，一旦方言口语词汇被文字固定下来，后人往往会“望文生义”，就是根据文字来断定方言口语词汇所表示的意义。如果，方言词汇准确表达方言口语词汇，那问题不大，而如果方言词汇没能准确表达方言口语词汇，那么，“望文生义”就会与方言口语词汇的准确意义渐行渐远、越来越远。于事无补，反而增添了无数的不确定因素，或增建了无尽的烦恼。
汉字起源于象形文字。“糸”（mi）的古字像丝，实际上就是“丝”的古字，后来，“糸”称之为“绞丝旁”，作为偏旁使用；“交”的古字像一个人双腿交叉，引申义有交叉、交接、合并等，《说文解字》：“绞，缢也。从交，从糸。”意思是：绞是由“交”和“糸”组成的会意字，本意是用绳子或带子缠到人的头颈处将其勒死，也就是——“绞刑”。“绞”的官话念jiao，吴方言念如gao，“绞”字是吴方言常用词，引申义有拧、缠等，如把湿的毛巾、衣服、被单拧干讲做“绞”，如绞毛巾、绞被头、绞绞干等，把几股线拧成一根绳，也叫做“绞”，几根线或绳子被缠在一起了成为难以理清的“乱麻”，那就是“绞了一道了”，还有，日常生活中，人们为了把一根细的铁丝或线，两股并成一股粗一点的铁丝或线，一般会将铁丝围成一根圆，拉长后使用“拧”的方式，绞成一个“麻花”形状，上海人叫做“绞链棒”，上海人把“麻花”叫做“绞链棒”，也是由此而来。我想，“绞圈房子”肯定不会是“绞链棒房子”，所以，把方言口语词汇“gao qu房子”写成“绞圈房子”于理不通，也难以理解。
正名
古人云：“必也，正其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正则事不成”。何乔远（1558-1632），福建晋江人。字穉孝，号匪我。万历进士，崇祯间累官南京工部右侍郎，立朝持正敢言，博览好著书。尝辑明季十三朝遗事为《名山藏》，又纂《闽书》百五十卷。颇行于世。《名山藏·一百零二卷·货殖记》中说：
当时人家房舍，富者不过工字八间，或窖圈四围，十室而已。今重堂窈寝、廻廊层台、园亭池馆、金翚碧相，不可名状矣。
“工字八间”就是房舍前后两排犹如“工”字，每排4间，共计8间的房舍；“窖圈四围，十间而已”，则是在“工字八间”的腰部两侧增加建造房子，围合成总共有10间的房舍“四合院”。
《名山藏》书影
“窖”通常的理解就是地窖，也就是建在地下的、用于储藏粮食蔬果的储藏室，中国北方地区气候寒冷，地下水位较低，北方的农户大多建有地窖，江南地区气候温暖、物产丰富，而且地下水位偏高，所以，南方地区的农家一般没有地窖，南方人也很少使用“窖”字。与“绞”的官话念如jiao，吴方言念如gao一样，“窖”的官话念如jiao，吴方言念如gao，《康熙字典》：“窖。《唐韵》：古孝切。《集韵》《韵会》《正韵》：居孝切，并音教也。”所谓的“古教切”就是取“古”字的声母g和“教”的韵母ao为“窖”反切注音，念如“gao”，我青少年的时候把“四川老窖”讲做“四川老gao”,如今许多上海人已经念为“四川老jiao”了。实际上吴方言中“教”也念如“gao”,上海本地方言称“教师”为“gao师”、“gao shi先生”，现在，不少本地老人仍然把“教育局”叫做“gao育局”，有理由认为《名山藏》中所说的“窖圈四围”就是四周用房子相围，房子的坡顶圈成一个形状犹如“窖”（坑）的天井的房子，不就是现在上海人争论不休的“绞圈房子”。
明末的《名山藏》经常被后人引用。清《溧阳县志·卷一·輿地志·风俗》引用了《名山藏》的这段话，不过，略有改动，说：
当时富家，房舍不过工字八间，或窖圈四围、十室而已 。今富贵之家重堂邃寝、园亭池馆之胜靡费僭越。
溧阳是苏南的一个县，《溧阳县志》引用了《名山藏》的文字，但是略作改动，显然，《溧阳县志》是认可“窖圈四围、十室而已”的说法的，也就是说“窖圈四围”的“gao 圈房子”也是溧阳地区人们对这种房子的称谓。所以，现在有人认为的“绞圈房子”应该是“窖圈房子”的错别字。
“窖圈四围”的房子基本特征就是“四合院”，与其他地方四合院不同的是，这种四合院是以“四围”的双坡顶平房替代了围墙，诸先生在他的《上海西南方言词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第1版）对“绞圈房子”做了比较详细的解释，说：
绞圈房子 当地农村一种特色房子，一般为前后两埭，各有五间：前埭中间是墙门间，左右各两间，依次为次间、落檐；后埭中间为客堂，左右各两间，依次为次间、落檐；前后次间有厢房连接，墙门间和客堂之间是庭心。如是三埭的绞圈房子，即在第二埭后再有一埭，除客堂称为后客堂（中间的则改称为前客堂），其余名称照旧。
从目前的调查情况来看，此类的“四合院”曾经是许多地方常见的普通民宅，只是各地的叫法不一样而已。今上海市全境在建国前基本上以吴淞江（苏州河）为界，浜北的嘉定县、宝山县属太沧州（苏州府），浜南的青浦、上海诸县属松江府。嘉定县也有许多“窖圈房子”，这样的房子鸟瞰很像古代的官印，当地人称之为“一颗印”，如果多幢相连，则称之为“两颗印”、“三颗印”，以此类推。
上海原住民居平面类型
“单埭头”绞圈房子平面布局示意图
浦东新区新场镇康家宅
浦东新区棋杆村顾家宅
浦东新区新场镇胡家宅
浦东新区新场镇绞圈房子外立面现状
当然，“窖圈房子”占地面积浪费，也不适宜现代人的居住方式，所以，残剩的“窖圈房子”大多建于清末民初，品质低劣、年久失修、破败不堪，我想，“窖圈房子”曾经是上海比较普遍的民宅，选择一些具有典型性，保存较好的“窖圈房子”，给以修缮和保护，也是一种传承文化的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