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散文)
上世纪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我在工厂工作十五年,做了十年工人,开了十年机器。现在离开工厂已是二十多年,一些事犹在眼前,许多工人,我不但记着他们的名字,声音笑貌,言谈与作事风格历历在目。
唐是钳工。唐身体不是很好,瘦弱,脸有些虚白,说话秀气。我后来打听他的情况,推算起来那时才四十多岁,胡子就花白了。他做着班长,领导着一群能工巧匠。在工厂,只能技术服人,其他什么都不能唬人。唐可以处理别人不能做好的一切。别人到他面前,说,唐师傅你看看吧。唐放下手中的活,跟着去了。经验,思考,对工作的热爱,手下就不会有难题。唐都有。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仍在“文化革命”,人的头脑依然发热,想着永动机的成功完全可能。上面指示用石头做机器。成立了研制小组,除了工程师们,另有工人参加,唐是其中一员。先用花岗岩做机床的导轨,石头真的被工人们磨成了机床导轨,做导轨的一面磨研得可以照人。唐做着,可是他很怀疑,怀疑只在他的心里,工作认真地做,努力成功。这就是工人。有些作品里表理工人顶着干,不这样仿佛不能表现工人的高大。完全是杜撰。他们总是很认真做着,让最后的事实来证明,良心、技术和责任做着尺子,一切假的,不可能的事都在这把铁尺面前粉碎。做了石头导轨后,这件事就停了,实践证明石头不能替代钢铁的耐磨。唐仍回车间作钳工当班长,对于这件事没听他议论是非,过去了的事,就完了。
我离开工厂,唐和一群工人把我送到车站,我隔着车窗望着送我的师傅们,唐挺着瘦弱的身子站在后面,抬起手挥着,几十年了唐的手一直在我眼前挥着,帮助我拂去了许多世间的污秽。
林是铸造车间的工人,他负责把需要进炉的废铁砸碎。那是一件非常要力气活,林赤着上身干活,抡起二十镑重的铁锤,举过头顶,然后随着他的一声号叫猛地砸下来。他攻破的对象是钢铁,他只能用比钢铁还硬的性格对付。林暴露出手臂背脊隆起来的肌肉,汗水在那些铁样硬的肌肉上谷粒样出现而后沿着脊沟流淌。林不是很说话,对其他一切似乎也不是很关心,他似乎是为砸铁而生的,安心,默默地做着这件耗力气的事。
那时他的年纪不是很老,大家都尊称他林爹。
周做着车间主任,是一位很和气的人。有时候,小青年有点不负责,还有点情绪,他的批评像一位父亲,小声地跟你说,话语里却有明显的强硬,批评带有父爱,而且亲自动手帮你,譬如为你做些搬运的事,你只能接受而且改正过来。他大概很早就秃了头顶,我在他宿舍的墙上看到他早年的照片,秃头,脖上有很厚实的围脖,还有眼目里的不卑不亢,很像知识分子。小青年很爱他,喜欢跟他玩笑,他笑笑地发着脾气,让小青年更加地放肆,从未见他恼过。他后来来益阳看我,我在家里招待,弄一点酒,他似乎不能喝,我举起杯,他是端着饭碗与我碰杯的,说,不能喝。没有一点虚假的客套。那是一位只知道工作的人,他的家在乡下,回家,如果夫人不在,他就领着一群孩子吃饼干。他是从外地调回来的,几十年与家两地分离,没有给他学习实践家务的机会,工作、分离裁减了几分家庭的甜密。他亡故得很早。好人总是命短,让我对上帝的公平产生深的怀疑。
与我的性格有关,我记忆着的大都是些默默而实在的人,实际上工人大都是这样的,不尽是叛逆反抗,执著,坚毅,善良,性格中的强硬是征服困难和问题决不退让。当然,工人不尽是优秀,但优秀是中坚,是主流。我们的国家在动荡中最后能很快地恢复,是因为我们有脚踏实地的人民,他们知道粮食的重要,知道机器的重要,知道良心的重要。
我先有一辈子耕种作田老实厚道祖父影响,后有工厂和工人性格的渗透,这两种东西的混合,让我在一生中执著追求,不为虚名,也不张扬,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事,永远让自己的心处在安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