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撰词汇



《古诗指瑕》之三  

杜撰词汇

作者:陈如江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中薛宝钗曾向史湘云说了这样一个诗学观点:“诗固然怕说熟话,然也不可过于求生。”这个观点与中国古典诗学理论是完全一致的。宋代陈永康在《吟窗杂录序》中就已列目为“十成”者云:“一戒乎生硬,二成乎烂熟。袁枚在《续诗品》中也明确指出:“知熟必避,知生必避。”个中道理方回说得最为明了:“熟而不新则腐烂,新而不熟则生涩。”(《恢大山西山小稿序)

语言的生熟通常是由词汇体现出来的,生,往往就生在诗人的杜撰,从而令读者感到艰涩难解。试看罗隐的《秋日富春江行》诗:

远岸平如剪,澄江静似铺。

紫鳞仙客取,金颗李衡奴。

冷叠群山阔,清曲万象殊。

严陵亦高见,归卧是良图。

此诗叙秋日富春江之游,描写颇有气色。除第五句的“冷叠”一词外,只要有一定的典故知识,全篇的词语是不难理解的。纪昀曾指出:““冷叠”二字生。”(《瀛奎律髓刊误》)确实,这个词在诗人之前未见有谁用过。我们并不反对作者自铸新词,但起码也得让读者明白其含义吧。而此词的意思,却令人无从理解。试再看张碧的《游春引三首》之三:

千条碧绿轻拖水,金毛泣怕春江死。

万汇俱含造化恩,见我春工无私理。

首句的“千条碧绿”当指柳丝,次句的“金毛”就使人不解所谓,尽管这二字并不难识。“金毛”通常指称金色的毛发,但此处不会是这个意思,若说是诗人错用吧,可也错不到将其与“怕死”相接。显然,这个词汇是据诗人特定的意思硬造出来的,其含义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

从诗歌创作的实际情况来看,杜撰词汇的毛病多发生在使用典故之际。用典的目的之一是为加深和扩展作品的内在容量,这自然要求诗人用最精炼的语言把故事概括出来。有时诗人为求精炼,便不惜词语的生硬了。试看李商隐的《喜雪)诗:

朔雪自龙沙,呈祥势可嘉。

有田皆种玉,无树不开花。

班扇慵截素,曹衣讵比麻?

鹅归逸少宅,鹤满令威家。(下略)

“班扇”以下四句,一句一典,都是用来衬托雪色之洁白。其中“曹衣讵比麻”出于《诗经·曹风蜉蝣》的“蜉蝣掘阅,麻衣如雪”。这一古典成语竟被概括为“曹衣”一词,简直令人绝倒。语言学认为,词或词组所表示的意义,必须为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所共同了解,而这个“曹衣”有几个读者能够探明其中的含义呢?其实,按照语言学的组词规范,将此典概括成“曹国麻衣”,读过《诗经》的人也就不难理解。如胡宿《雪》诗的“色欺曹国麻衣浅,寒入荆王翠被深”便一点也不让人感到生硬。不过这个宋代诗人胡宿也经常犯杜撰词汇的毛病。如其《馆中候马》诗:

紫陌归鞍后,墙门午鼓余。

铜池衔落景,铁桶掩残书。

水远沟声细,花闲壁影疏。

去驺呼已远,自笑守应庐。

尾句的“应庐”一词,未见有所本,难以解释。原来诗人是据应骥《百一诗》“问我何功德,三人承明庐”句面自造。其诗中诸如此类的自造词汇甚多,如因《老子)有“如登春台”语,即用“老台”;因杜牧诗有“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即用“诗户”,所以卢文强在《北城礼记)中责为“生僻不可为训”。

摄影:栗洪林

《古诗指瑕》之四

随意省减

作者:陈如江

诗歌之作,局圆于字数,拘牵于声律,有时不得不在语言上作某些省减。如唐彦谦《长陵》诗有这样一联:“耳闻明主提三尺,眼看愚民盗一杯。”前一句的末尾省略了“剑”字,后一句的末尾省略了“土”字。但这种省略不是随意的,“三尺剑”、“一拓土”因为都是熟语,所以用作歇后,读者自能心知其意。假如诗人违反语言的习惯而随意省减,读者势必就会产生种种误解。试看江淹《颜特进延之侍宴)诗的开端:

大微凝帝字,瑶光正神县。

换日桌书史,相都丽闻见,

列汉构仙宫,开天制宝殿。

第二句的“神县”一词,乃是诗人将中国之古称“赤县神州”随意挑取二字组合而成,而通常的习惯是,或以“赤县”代中国省略“神州”;或以“神州”代中国省略“赤县”。这里压缩为“神县”,实属罕见,若不作解释,人们还会以为是某个县名呢。试再看李峤的《门》诗:

爽爽形闹下,煌煌紫禁展。

阿房万户列,间闽九重开。

疏广遗荣去,于公待駟来。

逗知金马侧,方朔有奇才。

诗的最后二句用东方朔待诏金马门事,以切咏门。然东方是复姓,省去一字,便感别扭,因为这不合我国习惯上的称呼。关汉卿《窦娥冤)中的一首诗也有类此毛病:

读尽缫细万卷书,可怜贫杀马相如。

汉庭一日承恩召,不说当垆说子虚。

诗的次句将司马相如削减为马相如,骤读之,很容易会将其作为一个姓马字相如的人来理解。

李贺的一些名篇常常有不顾语言结构的随意省减,为此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曾予以批评:

《绿章封事》云:“愿携汉载招书鬼”,《秋来》云:“雨冷香魂吊书客”,《高轩过》云:“庞眉书客感秋蓬”,《题归梦》云:“书客梦昌谷”;以“书生作客”约缩为“书客”,“书生之鬼”约缩为“书鬼”,虽不费解,却易误解。将以为“书客”犹“剑客”、“墨客”之“客”;而“书鬼”如“酒鬼”““色鬼”之“鬼”也。然较之少陵(八哀诗,李光弼》之“异王册崇勛”,约缩“异姓王”为“异王”,则“书客”、“书鬼”尚非不词之甚者。

这段论述也顺便提到杜甫《八哀诗,李光粥》的省减之失。实际上比此诗尤“不词之甚”的例子还大有所在。试看苏轼的《减字木兰花》词:

天然宅院,赛了千千并万万。说与贤知,表德元来是胜之。今来十四,海里猴儿奴子是。要财休痴,六只骰几六点儿。

据词意,尾句应该是“六只骰儿皆六点”,由于字数与韵脚的限制,作者省去了“皆”字。这一省,则词意为六只骰儿计只六点,即俗所谓六丁神,乃色之最少者。所以李冶指出:“只欠一字,辞理俱诎。”(《敬斋古今胜》)

尽管有时诗句中某些字眼的省减不致引起读者的误解,但若影响到诗句本身情调的和顺亦属不当。试看王安石的《秋露》诗:

日月跳何急?荒庭露送秋。

初疑宿雨泫,稍怪晓霜稠。

旷野将驰猎,华堂已御裘。

空令半夜鹤,抱此一墙愁。

诗的首句从韩愈“日月如跳丸”诗句而来,然有“丸”字,“跳”字乃有意,此处省“丸”字面用“跳”字,自然就不雅驯,令人有削足适履之感。

 读  后  感  

读后感

在编辑审稿的时候,常常能见到一些作品中,出现“杜撰词汇”和“随意省减”的问题,可以说是审稿中遇到的常现病。陈如江先生在其著作中世做出了分析。但其举的例子都是古人之作,由于时间久远,可能会有不易理解之处。那么,我就举几个目前的例子,以加深读者对这两种问题的印象,使自己在诗词创作过程中,避免此类问题的出现。

梦系军旅情(新韵)

脱戎未忘旅军情,梦里常回北大营。

酷暑抢通光线缆,严冬拉练锤精兵。

抗洪扑火功勋立,南打北防传美名。

梦醒湿巾思战友,老当益壮固长城。


一看到这首诗,就可以知道作者曾是一名军人,字里行间都传达出对过去军旅生涯的留恋与怀念,显示出一名老军人的情怀。但起首一个“脱戎”,使得整首作品都要不得了。我们再来看一首诗友的作品:

春游

春来万水掩风霜,柳吐新芽翠秀琅。

烟渚红滩青骑马,云溪鹤鸟并肩羊。

松吹百里花千树,碧落三江雁两行。

兴业流辉情有致,梅邀桃色醉山乡。


这首作品中,二联“青骑马”,就很是让人莫不着头脑。与作者沟通后才知道,说的是青色的、年龄不大的马。 再解释,这个“青骑马”也无法表达出作者的意思,更上读者无法理解。
上面举的两个都是“杜撰词汇”的例子,且就出现在我们身边。下面我们再看一下“随意省减”的例子:

【江城子】忆父亲

旧时弃塾怒冲冠,卧他蕃,斗頑奸。马革裹尸,壮志度硝烟。驱寇枕戈征鲁豫,弹灼背,毅如磐。
今逢盛世忆难眠,梦当年,再征旋!虚拟敌倭,撞壁趾伤残。戎马一生多轶事,魂魄在,望平安。
这是一首回忆父亲的作品,作品中展示了作者父亲为祖国的解放事业做出的牺牲和贡献,也正是老一辈革命者的无私奉献、流血牺牲,才使我们这一代人能生活的和平之中。一个很好的题材,应该能写成一个很好的作品的。但作者开首两句中,分别用了“怒冲冠”和“他番”两个词,期“怒冲冠”应当是“怒发冲冠”的省减了。但“怒发冲冠”中,冲冠的是“发”而不是“怒”,所以也就犯了“随意省减”的问题。“他番”、“弃塾”又都是“杜撰词汇”,让读者读后,不明就理。
我们还有一诗友,去璧山旅游,写了一首诗。首句写道:“拜访潘师踏璧途”,其中“潘师”一词是指人名还是地名?或不“潘老师”的省减吗?不得而知;紧接着一个“踏璧途”,就是将“踏上去璧山之途”“简化”来的,是典型的“随意省减”!
由于篇幅的关系,我就不再列举这样的作品了,可以说有不少作者在诗词创作时,忽视了这个方面。每读到这样的作品,心里都会产生一种惋惜之意。

洪林

2021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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